“我把那些利害换个法子讲了一遍,后来才知道和太后说的大同小异,扯到最后我告诉他,修士不需要人治,也没有人治的能力,故江山万代仍落在凡人手中,陛下可永远放心——不妨把这群玩意当成天上猛禽,海底妖兽,总而言之不占陆地,圈养约束同盟胁迫,用上十八门制衡术,只要别来打搅您的江山就好了。”
齐罗:“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陆洄幽幽说,“我年轻时候脑子有泡,还妄想和先帝讲道理,也想不到世上既然有通天这条大路,就不可能再让人各走一边,相安无事。半个月后,太后好歹把荣福留在了身边,但从此幽闭在慈安宫,一年后无疾薨逝,陆晴柔那年冬天初次领兵归来,险险赶上了她的丧典。”
也就是从此之后,这位一根筋的公主殿下开始把天下所有修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他这位天枢阁主首当其冲的。
陆洄眼神晦暗,垂下睫毛咳了几声,萧璁自然而然给他拍背,又坐得近了些,把自己当另一座人皮暖炉,齐罗仍在目瞪口呆,没觉得不对,陆洄已经管杀不管埋地作势要起身,回屋歇息去了。
“慢点。”萧璁扶着他轻声细语。
直到他出声,齐罗才有注意力朝这人看一眼。
她听说萧璁很受陆薇器重,大约是官禄养人,他积雨云似的戾气不知道被什么中和掉了,举手投足多了说一不二的味道,甚至对着陆洄……也有些不容置疑的外侵感。好师侄就这样在她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扶着陆洄起来,没走出去两步,手先护在人后腰,亦步亦趋的,比一尊会走路的瓷神像还金贵。
凭借医者的直觉,齐罗感觉这架势不像病了,更像怀了,她眼皮一跳,赶紧把这辣眼睛的形容驱逐出灵台,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另一种诡异的可能。
“等……呃……嗯。”
陆洄回头:“什么动静?”
齐罗不是闻人观那种傻帽,话本子阅览得太多,老早就看明白这师徒俩人有什么龌龊……啊不是,纠缠,不然也不会每次都溜得最快。她对人对己都宽松得不像话,因此一直抱一种看乐子的缺德心态。
可话又说回来,她离开燕都一共也才半个多月,进展到龌龊这一步也太快了吧?
陆洄看她呆若木鸡,莫名其妙地转回去,和爱徒成双入对地走了。
*
日头一照,头天没能勾销的所有事赫然现出真身。金井院里,楚秋山怀揣着账簿,手持一柄烛灯迈出堂屋,在院门外差点被大阵晃瞎眼睛。
她沾血的衣服还没换下,跟着熬了一夜,勉强把惊弓之鸟似的住客安抚好,将傀儡尸运回镇恶司,又返回勘察现场。齐罗仓促注给她的那点灵力这一刻终于散尽了,补上来的阳光也略显寒酸,楚秋山平复了一下不适,狠狠眯起双眼,在日头底下看见一群黑袍的鬼面。
稽查司本来就没有传承一说,被陆薇管的军队一样,内部只称品阶,层级分明,执行公务都要带面具,基本就是一群长得略有差别的大黑乌鸦。眩光之中,楚秋山勉强辨认出领头的那个是个黑腰牌的中级执令,正带着十来个稽查使乌云压阵。
天枢阁这边的十来个人也不遑多让,剑拔弩张。
“唐副使,”执令的鬼面气出了一点人情味,“稽查司与天枢阁共同追剿子夜歌是陛下的命令,如今你天枢阁私自把尸体转移,又用结界封锁整个金井院不许稽查司进入,是想抗旨吗?”
唐副使冷哼一声:“规范玄门,惩治恶徒本来就是天枢阁的分内事,不劳烦执令。“
“唐何华!从前傀儡能进入云陵,妨害陛下,就是因为有你天枢阁胡绪的手笔!如今遮遮掩掩,怕不是你也与邪教有所勾结吧!”
副使被直呼姓名,终于动容:“唐某想问,就是让诸位进去,把尸身全由你们带回,稽查司内可有官署专精术法,能够侦破傀儡术?可有历年来仙门名录遗存,供比对原主身份与往来?”
“你天枢阁守着典司库不许进,怎么有脸指点稽查司没有人手和卷宗?!”执令出离愤怒。
楚秋山听得头昏脑涨,唐副使余光瞟见,突然向这边一指:“何况金井院暗藏傀儡,原本也是我天枢阁发现的,小楚大人,来!你们好好看看,是我天枢阁弟子流血流汗制住了动乱,抓住了人——凭什么你们姗姗来迟,点名就要分一杯羹?良心何在!”
鬼面们的目光其实难以辨认,但楚秋山倏地觉得阳光照在自己一身血衣上竟然耻辱,她并未应唐副使的召唤,而是抬头望了望天。
——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要争这个?
她勉强勾了勾嘴角,比起笑更像嘲讽,抱着证物的手彻底垂下了。
现在根本无人在意这些东西,楚秋山想。昨天那样大义凛然的拼杀真是可笑,所幸她干过的可笑事多了,不差这一桩,师父说吃一堑长一智……
师父也不在了。
年少时谁不想匡扶正义,做盖世英雄?楚秋山幼时以为自己有做英雄的资质,如今极突然地发觉,即便如此,她或许还少做英雄的命数。她麻木地回身进院,将好容易从草料槽里找到的、被啃了一半但是精心挑出关键字段的、染着前襟陈血的名册按在灵籍台上,又掏出自己的腰牌,压在上面。
师父说庙堂纷扰,如不顺心,随时可弃。
楚秋山指尖的血迹已经凝成碎砾,擦过腰牌上的云纹,漫开一股铁锈味,她想辞了差事后可以去找齐罗,好好学学怎么当万事不留心的闲云野鹤,齐罗……
那女人满口歪理,说天下万物都在棋盘之中,使出浑身解数吆喝她把赌注压在自己一方……似乎也不是真正的闲云野鹤。
而她自己甚至还没资格执棋——也没资格说自己真正见过庙堂。
“小楚大人。”
此时,唐副使估计打完了嘴仗,匆匆步入屋内,今日之前,他还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人走到自己背后的几息之间,楚秋山握紧五指,将腰牌收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