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父自己点上,狠狠吐出一串烟雾,才沉声开口:“卿月是我和你妈的小师妹,老师是当年被错化为右派然后平反的学者,卿家其他孩子都折在那场运动里,只有她幸存。”
“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对她向来捧在手心里。她大学毕业那年去旅行,在火车上被人诓骗到乡下,囚禁、生女。我们毕业分配到各地的同门,都在暗中找她。后来,我出差发现她的踪迹,假扮收山货的小老板,才把人解救出来。”
“你也是大人了,明白被拐卖到山里的女人,被同宗同姓的人看着,实力够强、运气够好,才能逃脱升天。我们找了她将近十年,老师根本撑不住,撒手人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求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骨灰也好。”
“她当时受了严重刺激,回北京治疗了很久,才能正常生活。我们回去想将那人绳之于法,他却畏罪自杀了。他口口声声说爱慕卿月,一起生活那些年,从来没让卿月下地干活,周围人也说他们把卿月捧着跟仙女一样。”
“太可笑了。卿月本来就不用下地,她被打断脊梁十年,浪费了十年的青春。那个男人如果真的自信,怎么连结婚证都不敢领?事情就是这样,长辈的伤心事,说出来无端让人难堪,无缘无故的谁会提?”
“至于顾思月,犯罪证据而已,他们之间没有法定关系,卿月不会认她,我也不会认。”方方父再次吐出烟圈:“你怎么认识她的?”
方父自觉非常克制,没有问出:你处心积虑认识顾思月、费尽心机把她弄来,到底想干什么?
方家大哥也点燃了嘴上的香烟,袅袅烟雾中,他问:“那妈妈呢?”
方父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他平稳心绪,力求正确、清晰、客观解释清楚那段往事:“我和你妈妈在我们毕业第一年结婚,当时我们两个分配到同一单位,工作稳定、年龄相当、互有好感,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你。但是你要明白,不是每一段婚姻都因为纯粹的爱情而结合,不是每一场婚姻都能走到最后。”
“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是出国,只有最聪明、最顶尖的人才配出国。时代推着我们往前走,你可能不理解,但人是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也不能免俗。你妈妈当时学的是外贸专业,口语非常好,她的才华在国外更有发展舞台。所以,不要怪她走,追求理想的路上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即便我们已经尽力周全。”
“当年她想走,和我商量,开始我不同意,毕竟你还小,我们都清楚,出去后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但是,人的意志是最坚定也最脆弱的,她很坚持,腻外公外婆也支持,后来,我也同意了。”
“离婚后,你的抚养权归我,她带着家里一半积蓄离开,后来她创业成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改了国籍,留居国外。这些,你是清楚的。你妈妈走的时候,你已经七岁了;我找到卿月的时候,你九岁;我和卿月结婚的时候,你十二岁。”方父言外之意,卿月不是破坏家庭的第三者。
方父也说不明白,这些年对两任妻子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对前妻没有爱吗?若是真没有,当年不会结婚。没有恨吗?若是真没有,不会长久不联系。对卿月呢?怜惜混杂着爱慕,还有老师的嘱托,卿月可怜可爱,她是自己的责任。
可是这些,是不能也不会对儿子启齿的,大人的感情世界,晚辈没有必要知道。
“我今天所说,没有一句虚话,你可以找你妈求证。不要旁敲侧击,就光明正大问,把事情说清楚,不要再引起误会。”方父拍拍儿子肩膀,语气的全是包容和鼓励。即便他误会了,即便他做错事,依旧是自己的儿子。
现在,更重要的是处理顾思月那边。
方父约顾思月出来,赴约的却是王琅。
意外之下,方父没去提前约好的茶楼,在一家街边小酒馆坐下,问:“小伙子,你喝什么?”
“来瓶啤酒~”王琅丝毫不打怵,经历过许家之后,他已经认定这些有钱人,不过土鸡瓦狗。
方父也要了一瓶啤酒,主动举杯,“来,咱俩爷们走一个。今天是我儿子办事欠妥,我代他赔罪。”
王琅大大方方任由他的瓶口低一寸,一口小半瓶下去,那股子凶戾气也收敛了,“你要是这个态度,话才能往下说。”
“这些年你们不容易,自立自强考上这么好的学校,长辈们知道了,以你们为傲。都说京都居、大不易,要是遇上什么困难,也别闷在心里。我没啥本事,到底比你虚长几岁,有事来找我。”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王琅接过,当场拨号过去,看方父电话响了,才挂断:“存一个联系方式,等日后需要送一程的时候,再联系吧。”
意思是,卿月死了,需要子女送葬的时候,再联系他们。换句话说,活着的时候,就没必要联系了。
方父苦笑:“不怪你这态度,是我家办事不地道,可烦请你理解,她经历十年噩梦,实在不愿回想。”
“谁还不是个受害者了?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没实现征询过孩子的意见啊!到底是一个成年人无辜,还是一个孩子无辜?要不是她当年愚蠢轻信,阿月至于摊上这种父母吗?我们是主动凑上去吗?还不是你们家不干人事!”王琅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来北京小半年了也没找上门,还不是你的好大儿作妖!”
方父苦笑,连连摆出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消消火,又举起酒瓶,有赔罪之意。
王琅翻着白眼,心里明白自己的话有失偏颇,不能苛责一个被拐卖的受害者,可自家人自家疼。顾思月的心结在生母不认她上,本来已经调节好了,没人来戳破,虚假的和平也是和平。她们母女本来可以互不打扰!
“是,是,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吗?我都清楚,都明白,都怪我没教好孩子。这里有五十万,当做孩子母亲这些年没有尽到母职的补偿。”方父姿态极低,双手把一张银行卡递过去,“密码是顾小姐的生日。”
“搁这儿侮辱谁呢?”王琅翻白眼,“还是那句话,尊重老人遗愿,走之前愿意她来送,她最后来看一眼,报答生恩。要是不愿意,拉倒。”
王琅抓起桌上啤酒一饮而尽,问服务员多少钱,只扫码付了自己那份,扬长而去。
方家大哥就坐在不远处的车里看着,等父亲回来才问,“怎么样?”
方父把事情说了,叹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长个教训。”
方家大哥拿着那张银行卡,不解:“五十万不少了,他能替顾思月做主?”
“傻儿子,他们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十几年,感情之深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的。”方父察觉到,自己的儿子,很看轻感情。
“我是说五十万不少了,咱家又没啥要求,白拿的。”方家大哥的意思是,不拿白不拿。
“顾思月才上大一,就能一条广告报价几万,我们要是能出五千万,值得她卑躬屈膝,五十万而已,还不配她俯首。做事从来对人不对事,他们年轻气盛,小小年纪考入顶级学府,正是自尊心爆棚的时候,激将比请将容易。你也学着些。”方父趁机教育儿子,大儿子以后是要接他班的,待人接物却不如孤儿院走出的孩子妥帖。
唉,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老话果然有道理。
王琅回去把事情说了,顾思月只过过耳朵,心安理得把事情交给王琅处理,她觉得,这辈子不会和方家、卿月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