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那个在朝堂之上耍无赖的将军,那个在饭桌上言语轻薄的登徒子,他的形象在这一刻,与赫连明婕口中这个拯救了一个部族的英雄,重叠在了一起。
这场不算和亲的和亲,既能让赫连部死心塌地地归附,又能让负责接纳他们的州郡长官彻底放心——毕竟,首领的女儿都在将军府里当“人质”呢。
至于让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去学种田……
鹿清彤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瞬间从赫连部所在的西北边陲,飞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南烟瘴之地。
她想起了孙廷萧赈济百夷的举动,想起了他教汉人士兵读书认字的荒唐命令,想起了昨夜,他用那支狼毫笔,在自己写下的“人心”与“民心”上,划掉两个“心”字的霸道笔触。
人心……民心……
当“心”被划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是“人”与“民”。
“民,人……”鹿清彤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那代表什么呢……”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将所有零散的碎片都串联了起来,但那最核心的图景,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看得见轮廓,却看不真切。
她没有再继续想下去。此刻,任何宏大的军国谋略,都不及眼前这个少女眼中那抹化不开的乡愁更让她心疼。
鹿清彤伸出手,怜爱地、轻轻地,抚了抚赫连明婕那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发丝。
鹿清彤那温柔的抚摸,像是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赫连明婕眼中那层坚冰般的乡愁。
她像一只找到了庇护所的小兽,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鹿清彤的肩膀上,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你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吧,鹿姐姐,”赫连明婕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鼻音,“你的家乡,一定很美吧?不像我们,家乡就是马背。”
鹿清彤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得更安稳些。她也抬起头,望着那片深邃的星空,仿佛能从那星河的尽头,看到自己遥远的江南。
“我的家乡,不是草原上的帐篷,而是我爹爹的书房。”鹿清彤的声音轻柔而悠远,“自我记事起,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一排排顶到屋顶的书架。我爹爹常说,只读圣贤书,却不辨五谷、不知疾苦的读书人,不过是个会走路的书架罢了。所以,他常常带着我出门游历。”
她眼中泛起一丝怀念的光:“我们去看过两淮的盐场,看盐工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我们坐着船,走遍了江南的水乡,看织女们如何将一根根蚕丝变成华美的锦缎;我们还去过中原的腹地,听那里的老农讲黄河哪一年泛滥,又淹没了多少良田。”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去年朝廷宣布恩开女科,我便立志要走这条路。从家乡的乡试,到今夏京城的会试和殿试,一路走来,才侥幸有了个结果。”她看着赫连明婕,认真地说道:“我写的那些策论文章,其实都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不过是把我从小亲眼所见的世情百态,写在了纸上罢了。天汉比草原要复杂太多,也大了太多。”
赫连明婕听得入了迷,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向往:“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了!”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自己去过的地方,“我跟着萧哥哥,从河朔一路到了京城,后来又去过蜀中,最远就到过西南的边境。鹿姐姐,你呢?”
鹿清彤笑了笑,柔声道:“我去过的地方,多在江南和中原,倒是和你走过的路,都错开了。”
“那……”赫连明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兴奋地坐直身子,抓住鹿清彤的手,“那我们俩走过的地方,合起来,是不是就是整个天汉了?”
她天真的话语,让鹿清彤忍俊不禁。
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宠溺:“傻丫头,差得远呢。我们还没去过北境的冀幽青兖,没去过岭南,没去过……那些地方风光与我们到过的地方截然不同。”
她看着赫连明婕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心中一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地说道:“不过没关系。或许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真的吗?!”赫连明婕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她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搂住了鹿清彤的脖子,像一只快乐的小兔,“我们一起去!去看你说过的盐场,去看那些会织布的姐姐!我也带你回草原,我教你骑马!”
鹿清彤被她扑得一个趔趄,却也笑着紧紧地回抱住她。
在进入这座威严肃杀的将军府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温暖。
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两个来自天南地北、身世背景截然不同的姑娘,因为一个共同的、遥远的旅行约定,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了一起。
那些关乎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那些深藏于心的沉重背负,在这一刻,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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