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孟义士来了?快请快请。主君早就为您备好了坐席,只等您来开宴了!”
“他就是孟舒?怎么这么小……”
“看到他的脸了吗?嘻嘻,可比我家养的胡姬还漂亮上几分。”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造势……听说安西王妃前些时日才找了好些个美貌少年入府,说不准这个也是,给安西王下马威呢。”
在他们视线的中心,那个少年仿佛对四周的闲言碎语全无所觉,照旧按自己的步速不急不缓上前,在仆人的指引下走到自己的位置撩衣坐下。
他看了看桌上精巧的点心,又将酒樽端起来闻了闻,笑道:“难为主家费心,只是孟某粗鄙惯了,还是觉得肉食更能饱腹些。”
他环顾了一圈庭中,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但这些年四处游历,也听到过不少有趣的故事。就比如某县某公特别喜欢龙,不但张口闭口皆是‘龙’字,家中用具都要特意做成龙的模样。按理来说,他这么喜欢龙,看见龙应当高兴才是?可等到龙君感念他的喜爱,特意到他家中看望他时,他却——惊骇万分,甚至从家中逃跑了!”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向上首空荡荡的主位,不顾周围人难看的面色哈哈大笑:“公既好我,何不出来一见!”
“公既好我,何不出来一见!”
他将铜制的酒樽掷出,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案几,从满地碎木中拾起还算完整的一条桌腿,在满院宾客的惊叫躲避声中飞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家仆:“桐巷四十六人今在何处?公既好我,不惜以他人性命相逼,何不出来一见!!”
数支箭矢从各处射出,直奔他的面门而来。易央大叫一声,翻身滚落下床榻,在宫娥们焦急的问询声中大口大口喘着气。
易桓……易桓呢?
他大为惊恐,双眼环视了一圈卧房,没有。冲到屋外、对着庭院游廊又看一圈,还是没有。
易桓去哪里了?
他愣住了。
他跑了?不回来了吗?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
他不顾外面还在下雨,也赶不上穿鞋,踩着满地雨水往外跑:“易桓!”
不明所以的宫人连忙拿了雨具追出来。
易央浑然不觉,一头扎进雨幕里:“易桓!易桓!”
好在还有血线。
他循着血线一路追,在一处山坡上找到了易桓。对方独自站在高处,半张脸色泽青白、似掉了色的瓷坯,但依旧能看出本来的美人底子;另外半张脸已然朽烂,惨白的骨架露在外头,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有雨滴落进又落出,远远看去,倒像是这半面骷髅也在默默流泪。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伸手要捉这鬼的手腕:“我刚刚做了个梦,我完全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的……那是你的梦吗?”
“鬼不会做梦。你梦到的恐怕是另外一个人的经历。”
易桓的声音听上去不算愉快。
鬼真的不会做梦吗?
“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这种蠢事,那你可以回去了。”
“……我只是不想你站在外面。万一他们真招来什么厉害的道士,看见你这张脸,我们就全完了。”
易桓闻言挑了挑眉,冲他的方向走出几步。他残存的那半张脸上眉眼弯弯,嘴角也微微上扬,及地的乌发随着他走动的动作拖曳在水中,似蛇类曳动的尾,看上去诡谲而美丽。
“看见我这张脸。我这张脸怎么了?”
易桓歪着头说。
“这张脸不好吗?”
他用衣袖遮住脸,再放下手,已是与孟不觉一般无二的面容。
他看着易央,眉目含笑,顾盼神飞,是个如春花般娇艳、似春溪般灵动的少年。但是他一开口,孟不觉那种鲜活飞扬的劲儿就去了,他还是易央所熟悉的易桓,轻柔阴郁,鬼气森森:“难道我和他不像吗?他消息灵通、广交好友,我自认在这方面也不差。他容貌美丽,生动活泼,可我们现在长得一样,我也可以变得很活泼。”
说到“孟不觉”时,他的神情有一瞬阴鸷,但很快又转为平静。
“我才是他的弟弟。”他说。“我只是一时没能看好他,让他被孟不觉诱骗,才酿成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想到在黑暗中看见的一切。衣物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们亲吻、拥抱、喁喁私语,在幔帐的遮盖下笨拙地探索更进一步的路径,但他们到底太年轻、太青涩,这探索终究不得其法。可纵然如此,他们依旧依偎在一起,甜蜜而快乐,像同一根枝头上抱团取暖的小雀。
凭什么?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却将我弃若敝履?是我不够乖吗?是我长得不好看吗?为什么单单抛弃我、防备我,把我一脚踢到那么僻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