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小说

异常的色彩（第1页）

战事暂歇的黄昏，西岐大营的空气被炊烟浸透，松弛下来的疲惫像一层肉眼看不见的纱，笼罩在每一顶帐篷上方。哪吒踩着风火轮低空掠过营区，例行巡视。下方，士兵们围坐啃食干粮，说笑声、抱怨声、碗碟碰撞声混作一团。这些声音传入他耳中，清晰无误，却像隔着厚重的、绝对透明的琉璃——他能解析出那是欢笑，是怒气，是满足，但声波本身被剥离了所有能撩拨心弦的质地。平滑，冰冷，准确，如同玉简上刻录的、仅供辨识的符文。

有件事他一直埋着，从未与人提起。或者说，他不知如何提起。

自太乙真人用仙藕为他重铸这副莲花化身，魂魄攻击于他再无作用，神力远超往昔。代价也清晰明了：他很难再对寻常事物产生触动。于常人而言，世界色彩鲜明，气息生动，滋味百转千回。于他，色彩只是色相的名称，气息只是物质的标识，滋味只是味蕾传递的、没有情绪的讯号。他的莲花之身完美运转，模拟生命所需的一切机能，唯独抽走了感受最核心的那缕火苗。

食物香气飘来。他能析出粟米粥的淡香、烤肉的焦油味、腌菜的咸酸。仅止于析出。那气息无法勾起食欲，无法引发愉悦或厌恶。入口之物，无论酸甜苦辣，于感觉层面皆同嚼蜡。

不止味觉。嗅觉、听觉、触觉……所有曾能牵动神经、挑拨情绪的感官回馈，在他的世界里都褪成单调的苍白。

这也是他与李靖之间那道无形隔阂的根源。他曾经很多次暗地里回想，如果当初李靖不砸烂他庙宇的金身，他靠香火重生之后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努力支撑着“一切都好”的假象。

直到李玥寰出现。

在他的感知里，李玥寰是异常鲜明生动的，甚至能向外晕染，在她身边，一些原本苍白的事物，轮廓会变得鲜明生动，触及心弦。

他在一处僻静的辕门外落下，收了法宝。不远处，李玥寰的伤兵营飘出复杂气味：草药蒸腾的苦涩、鲜血甜腥的余韵、沸煮麻布的碱味，还有一丝他无法归类、却让周遭空气质地都不同的清冽气息，像雪后松针折断的瞬间，又像子夜无意触碰过最温润的那块古玉。

哪吒抱臂倚在粗粝的木柱上，眼神淡漠地扫过营区进出的人影。

李玥寰正从一座营帐躬身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泛红的水。夕阳最后的熔金斜打在她侧脸与肩头，给素色布衣镶了一道茸茸的、晃眼的毛边。她额前有细汗，几缕碎发黏在颊边，眉头微蹙，似在思索。动作利落，却无急躁。

就在这一刻，哪吒那层隔绝世界的琉璃仿佛消失不见，士兵粗布衣上的尘土黄，在她经过时，不再仅是“黄”这个认知符号，而是隐隐带上日晒的燥意与劳作的沉重。铜盆边缘反射的残阳，不再只是“亮”，竟泄出一星半点灼眼的温度。盆中血水的暗红，陡然挣脱了单纯的色相，向他扑面送来一阵粘稠的、带着铁锈与生命流逝意味的冲击。

一个瘸腿的老兵捧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侧蹭过，生怕脏水溅出。李玥寰侧身让开，目光掠过老兵缺了手指的、颤抖的手，和那碗冒着白白热气的粥。她什么也没说，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或许向上牵动了一毫米。

但是哪吒感受到了。

不只是看见，不只是听见。是一种更直接的、久违的触感，像一根极细的、被体温焐热的针，在他冰冷平滑的意识表面，极轻地刺了一下。那感觉复杂难言：有一缕悲悯的凉意，有一星对那碗热粥所代表的“生”的无声肯定，还有一种深埋的、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疲惫与孤独。所有这些，如同投入绝对静水的一粒微小石子，在他那潭死水般的感觉领域里，激起了一圈几乎无法测量、却切实存在的涟漪。

他口中似乎泛起点味道。不是食物的味道，是类似铜锈，又像雨前尘土的气息。这让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李玥寰似乎察觉到远处的注视，转头望来。

刹那间，哪吒感到周围的声音：远处士兵的谈笑、近处火把的噼啪、风卷旗帜的猎猎——仿佛原本平铺直叙的“信息”，突然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具有空间质感的“外衣”。他不仅能“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谈笑中短暂的欢腾、火把燃烧的干燥暖意、旗帜在风中的挣扎与张扬。

李玥寰只是看了他一眼，略一颔首，算是招呼，便端着盆转身走向远处的水槽，背影融入渐浓的靛蓝暮色与摇曳的火光人影里。

那奇异的感觉渐渐如潮水般退去。世界复又变得清晰、准确、冰冷。铜锈味消失了，色彩的浓度减退，声音重归扁平。

每次都是这样。

哪吒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抬起自己的手，握紧，再松开。莲花化身莹润完美，力量在经脉中澎湃流转，足以撼山震岳。可此刻，他却在反复追味那一瞬间的、由另一个人的存在所激起的、近乎幻觉的“触感”。

他曾竭力扮演着一个“正常”的、甚至“活泼冲动”的哪吒。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是何等空旷与寂寥。

直到这个叫李玥寰的女人出现。

她周身环绕着一种奇异的氛围。仿佛她所在的时空，色彩饱和度更高，声音纹理更密，气息层次更丰。甚至，在她附近，连那些苍白的人与物，也会被隐隐“沾染”上一丝生动的轮廓。

暮色彻底沉降，营火点点亮起。在那残留的、微弱如游丝般的“感受”彻底消散前，哪吒心底最深、最苍白的地方，竟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

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