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田玉县,县衙后堂
县丞郭方端起茶杯,目光瞥向肃立下首的录事赵文。
“醉仙楼的帖子……岐州来的洛氏。”他似自语,又似询问道,“朝廷遣下的按察使方才出京,风声正紧,这外地粮商便寻了上来。赵录事,你如何看?”
录事赵文微躬身,执礼甚恭:“明府所虑极是,此刻确需谨慎。然则卑职略加打探,这洛家确是岐州有数的粮商,与州衙亦有些往来。彼等此时来田玉,或是欲趁粮市波动谋利。”
郭方沉吟片刻,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按察使…程瑾。听闻是直往京南去了。京南那位行事不知收敛,折纳竟敢压到那般田地,如今且看谁能护得住他。”他语气带着一丝轻蔑,随即转为审慎,“京南那边牵扯住按察使,于我等未必是坏事。仓中那批‘货’,正需这等有实力的商贾尽快出手。也罢,便会一会。”
醉仙楼雅间。
店小二引着郭方与赵文来到雅间门口,恭敬道:“两位大人,您二位里面请。”
程瑾的心在官袍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微微一紧,她迅速压下属于官员的本能,让属于商贾洛英的笑容在脸上绽开。她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姿态放得较低,语气热络又不失分寸:“郭大人公务繁忙,拨冗前来,晚辈感激不尽。”
一旁的孙太医此番却并未显得紧张,他面带从容的微笑,举止间带着一份长者的雍容与见过世面的沉稳,略一拱手,声音平和:“郭公,有请。”恰合一位退居幕后、见多识广的家族长者身份。
“洛公,大郎,不必多礼。”郭方哈哈一笑,目光如鹰隼般在程瑾脸上停留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气度沉静的孙太医,最后落在布置精美的酒席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贤伯侄远道而来,是某的贵客。只是衙中俗务缠身,来迟莫怪。”
双方谦让着落座。程瑾强迫自己忽略初次扮演角色、与目标近在咫尺的紧张感,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郭方与赵录事的细微表情和举止上。她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我是洛公子,岐州粮商,有求于人,要恭敬,更要圆滑……”
酒过三巡,气氛在刻意的奉承与闲聊中渐渐显得融洽。郭方看似随意地把玩着酒杯,开始了他的试探:
“洛公瞧着面善,不知在岐州哪处宝地发迹?听口音,似是扶风那边?”
程瑾心中微凛,正欲接过话头,却见孙太医已捋须轻笑:“郭公好耳力。老朽确是扶风人,祖居乔山下……”他神态自然地用带着些许扶风乡音的官话应答,言语间提及几处当地风物,皆是有据可考。
郭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洛公离乡多年,对故里人事竟还记得这般清楚,难得,难得!”
接下来,郭方又将目光转向程瑾,问起家族生意等事。程瑾从容应对,并顺势引出自己常往京城做生意的背景。她话语清晰,对京城市场的一些惯例、不同地域货物的特点侃侃而谈,所言皆是她身为按察使前便留意过的市井实情,专业而内行,毫无破绽。有了孙太医夯实的基础,她这番说辞显得更加可信。
郭方仔细听着,眼中最后一丝审视渐渐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与兴趣。他捋须点头,原本官式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真切的热络,他手臂微抬,隔着虚空朝程瑾的方向亲切地点了点,语气也随之放松下来:
“贤侄身在商贾,却心明眼亮,见识不凡,难得,实在难得!如此说来,你我并非外人,这‘明府’之称未免生分,若贤侄不弃,唤某一声‘世叔’便可。”
这一声“贤侄”与“世叔”,瞬间将两人的关系从官商之间的公务应酬,拉近到了近乎世交晚辈与长辈的私谊层面。
程瑾心中雪亮,知道第一关已然渡过。她立刻顺势起身,执礼却比方才更为恭敬,带着一种被长辈赏识的恰到好处的欣喜,从善如流地改口:
“既蒙世叔不弃,晚辈便高攀了!世叔,晚辈敬您一杯!”
见郭方疑虑已消,关系也已拉近,程瑾心知真正的较量此刻才算开始。她饮尽杯中酒后,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世叔,实不相瞒,此次小侄前来,是听闻田玉乃京畿粮仓,欲采购一批上等冬麦,开个磨坊。只是……”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听闻官府入库,于粮食品级定等上,规矩极严。小侄是外来客,生怕不懂其中门道,耗费巨资却错买了不合标准的粮,届时血本无归啊。”
郭方抿了一口酒,不动声色:“诶,贤侄多虑了。官府征粮,自有法度,胥吏循章办事,岂会故意刁难?至于市面流通之粮,品质高低,按质论价便是。”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显然不会轻易接茬。
程瑾脸上适时地露出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焦急与恳切的神情,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世叔有所不知,小侄在京城时就听同行前辈提点过,说这验收定等的环节……水深。同样的粮食,在不同人眼里,能看出不同的品级来。小侄是怕……万一运回去的粮食,到了自家磨坊里一看,根本不是当初定好的那等货色,那这亏空可就……唉!”
郭方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给了赵录事一个短暂的眼神。
一直安静陪坐的赵录事呵呵一笑,适时地插话进来,语气带着一种替人解围的和煦:
“洛公子到底是年轻,心思细,顾虑也多。不过嘛,谨慎些总是好的。”他转向郭方,语气恭敬,“明府,您看……洛公子初来乍到,有此担忧也是人之常情。仓督张五哥在咱们田玉验粮十几年,眼光最是老道。不如……让洛公子先去寻张五哥聊聊?有他把关,这粮食的品级、行情,不就都一清二楚了么?也省得洛公子心里总不踏实。”
他这番话,看似是为程瑾指点迷津,实则是要将这个“懂行的麻烦”引向他们信任的自己人“张五”。
程瑾立刻露出心领神会、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真的得到了莫大的指点,举杯道:“原来如此!多谢赵录事指点!晚辈敬您一杯!”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动作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爽利。内心却雪亮:终于拿到了入门砖!
她不再深究,娴熟地将话题引向各地风物,气氛再次回归表面的热络。
宴席终了,送走郭方一行。程瑾回到雅间,关上房门,后背微微靠上门板,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扮演时的圆滑与热络从脸上褪去,显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初战告捷的锐利与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