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族部落不能容忍那些因癖性而激怒神灵从而给整个村落带来灾难的人,他们会把他残忍地放逐荒野。
希腊城邦不能容忍在其神圣的领域内质疑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的人。在一次可悲的不宽容爆发中,这位滋事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就被仁慈地判处饮毒药而死。
如果任由几个无恶意的狂热者去践踏自罗慕路斯以来就不可或缺的某些法律,罗马帝国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尽管很大程度上违背它的本意,它也只能采取不宽容的措施,而这一点与它的传统的自由政策恰好背道而驰。
教会作为这个古老帝国财富领域的继承人,它的生存依靠于自己最恭顺臣民的绝对服从,因而它被迫走向镇压与残暴的极端,致使许多人宁可忍受土耳其的残暴,也不愿接受基督教的仁慈。
反对教会暴政的伟大战士总是处于种种困境之中,但是他们要想维持自己的生存,就必须对所有的精神革新或科学试验表示不宽容。于是,以“改革”的名义,他们犯下了(或者试图犯下)自己的敌人曾经犯过的错误,而敌人正是因为这些错误才失去权力和势力的。
多少个年代过去了,生命本是一次光辉的历程,却变成了一次可怕的经历。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迄今为止,人的生存完全被恐怖左右。
我在此重复一遍,恐怖是所有不宽容的根源。
无论迫害采取何种的方法和形式,它都是由恐惧造成的;那些支起绞刑架,或把新鲜原木扔向火刑柴堆的人,他们所流露出的极端痛苦的表情,正是这种恐惧的集中体现。
一旦我们认清了这个事实,立即就会有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没有恐怖笼罩的情况下,人是很倾向于正直和正义的。
但是迄今为止,人类还少有机会实践这两种美德。
也许,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两种美德得以实现,这并不重要,这只是人类发展必经的阶段。人类毕竟是年轻的,太年轻了,年轻得几乎可笑。要求这些几千年前才开始独立生活的哺乳动物,具备那些只有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长积累才能获得的美德,这样的要求未免太苛刻了,既不合理,也不公平。
而且,它会使我们的思想出现偏差。
当我们应该有耐心的时候,它却使我们变得愤怒。
当我们应该表示怜悯时,它却使我们说出刻薄的话语。
在撰写这样一本书的最后几章时,往往会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去充当悲哀的预言家的角色,沉迷于业余的说教。
千万不能这样!
生命是短暂的,而布道却易于冗长。
用一百个字都表达不清楚明白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我们的历史学家,因犯下一个巨大错误而深感不安。他们高谈阔论史前时期,给我们讲述希腊和罗马的黄金时代[2],再信口编造一段假设的黑暗时期,还为我们这个比过去辉煌十倍的现代生活大唱赞歌。
如果这些学识渊博的学者偶然间发现,某些情况和事实与他们完美拼凑的图画不相匹配,他们会谦逊地道歉,并低声嘟囔,某些不受欢迎的品质是过去野蛮时代遗留下来的,这很不幸;但是,只要时机一到,这种情况就会消失,就像公共马车让位于火车一样。
这一切似乎很动听,但不是真实的。它或许可以满足我们的自尊心,使我们相信自己是时代的继承人。如果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住在洞穴里的人的现代翻版,是叼着香烟、驾驶着福特汽车的新石器时代的人,是坐着电梯上公寓大厦的穴居人——也许这对我们精神健康将会更有好处。
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向那个还隐藏在未来山峰上的目标迈出第一步。
只要这个世界还被恐怖所笼罩,那么,谈论黄金时代,谈论现代时期和发展进步,纯粹是浪费时间。
只要不宽容是我们的自我保护法则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么,呼吁宽容简直就是犯罪。
等到那些不宽容的行为成为荒诞无稽的传说,譬如杀戮无辜俘虏,焚烧寡妇鳏夫,盲目崇拜书面文件这样的事情,宽容一统天下的日子就将来临了。
这可能需要一万年,也可能需要十万年。
但是它一定会到来,当人类战胜自身恐惧心理之后,那场载入史册的、人类获得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胜利,必将到来。
康涅狄格州西港
1925年7月19日
[1]蓝色法规,原本是美国殖民时期清教徒所定的法律,禁止在星期天跳舞、喝酒等,后来转用为有关个人行为的严格规定,如禁止公务员涉足酒吧、舞厅、夜总会以及接受宴请等等。
[2]希腊神话中的黄金时代。在古希腊神话中,人类与神的关系被划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为“黄金时代”。这个时代是由时间之神克洛诺斯(宙斯的父亲)在天上统治着世界,人类在神创造的世界中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春天常在,粮食与果实自然生长,河里流淌着牛奶和蜂蜜。人类无忧无虑,没有疾病,没有衰老,无需劳作,没有纷争。这个世纪的人类拥有强壮的身体和神一般的力量,他们不用担心疾病与死亡。他们虔诚地听从神的旨意。当一个人度过漫长的人生之后,他的灵魂会变成精灵环绕着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