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的乡村的猫,在现今流行的迷信里,还保存着好些他的魔性。猫会得吸睡着的小孩的气,这个意见在旧的和新的英伦(案即英美两国)仍是很普遍。又有一种很普遍的思想,说不可令猫近死尸,否则会把尸首毁伤。这在我们本国(案即美国)变成了一种高明的说法,云:勿使猫近死人,怕他会捕去死者的灵魂。我们记得,灵魂常从睡着的人的嘴里爬出来,变成小老鼠的模样!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老姨的猫是属于这一类的畜养使,无论是鬼王派遣来,或是养久成了精,总之都是供老姨的使令用的,所以跨了当马骑正是当然的事。到了后来时不利兮骓不逝,主人无端中了流矢,猫也就殉了义,老姨一案遂与普通巫女一样的结局了。
我听人家所讲猫的故事里,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即是猫替猴子伸手到火炉里抓煨栗子吃,觉得十分好玩,想拿来做文章的主题,可是末了终于决定借用这老姨的猫。为什么呢?这件故事很有意思,因为这与中国的巫蛊和欧洲的巫术都有关系,虽然原只是一篇志异的小说。以汉朝为中心的巫蛊事情我很想知道,如上边所已说过,只是尚无这个机缘,所以我在几本书上得来的一点知识单是关于巫术的。那些巫,马披,沙满,药师等的哲学与科学,在我都颇有兴趣而且稍能理解,其荒唐处固自言之成理,亦复别有成就,克拉克教授在《西欧的巫教》附录中论一女所用飞行药膏的成分,便是很有趣的一例。其结论云:
我不能说是否其中那一种药会发生飞行的感觉,但这里使用乌头(Aite)我觉得很有意思。睡着的人的心脏动作不匀使人感觉突然从空中下坠,今将用了使人昏迷的莨菪与使心脏动作不匀的乌头配合成剂,令服用者引起飞行的感觉,似是很可能的事。
这样戳穿西洋镜似乎有点杀风景,不如戈耶所画老少二女白身跨一扫帚飞过空中的好,我当然也很爱好这西班牙大匠的画;但是我也很喜欢知道这三个药方,有如打听得祝由科的几门手法或会党的几句口号,虽不敢妄希仙人的他心通,唯能多察知一点人情物理,亦是很大的喜悦。茂来女士更证明中古巫术原是原始的地亚那教(Diana-Cult)之留遗,其男神名地亚奴思,亦名耶奴思(Janus),古罗马称正月即从此神名衍出,通行至今,女神地亚那之徒即所谓巫,其仪式乃发生繁殖的法术也。虽然我并不喜欢吃菜事魔,自然更没有骑扫帚的兴趣,但对于他们鬼鬼祟祟的花样却不无同情,深觉得宗教审问院的那些烤打杀戮大可不必。多年前我读英国克洛特(E.Clodd)的《进化论之先驱》与勒吉(W.E.H.Lecky)的《欧洲唯理思想史》,才对于中古的巫术案觉得有注意的价值,就能力所及略为涉猎,一面对那时政教的权威很生反感,一面也深感危惧,看了心惊眼跳,不能有隔岸观火之乐,盖人类原是一个,我们也有文字狱思想狱,这与巫术案本是同一类也。欧洲的巫术案,中国的文字狱思想狱,都是我所怕却也就常还想(虽然想了自然又怕)的东西,往往互相牵引连带着,这几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压迫之一。想写猫的文章,第一挑到老姨,就是为这缘故。该姨的确是个老巫,论理是应该重办的,幸而在中国偶得免肆诸市朝,真是很难得的,但是拿来与西洋的巫术比较了看也仍是极有意思的事。中国所重的文字狱思想狱是儒教的,基督教的教士敬事上帝,异端皆非圣无法,儒教的文士谄事主君,犯上即大逆不道,其原因有宗教与政治之不同,故其一可以随时代过去,其一则不可也。我们今日且谈巫术,论老姨与猫,若文字狱等亦是很好题目,容日后再谈,盖其事言之长矣。
附记
黄汉《猫苑》卷下引《夜谈随录》,云有李侍郎从苗疆携一苗婆归,年久老病,尝养一猫酷爱之,后为夜星子,与原书不合,不知何所本,疑未可凭信。
猫头鹰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流离之子”条下云:
流离,枭也,自关而西谓枭为流离。适长大还食其母,故张奂云,鹠鷅食母,许慎云,枭不孝鸟,是也。
赵佑《校正》案语云:
窃以鸮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谓即古之鸮鸟一名休鹠者,人常捕之。头似猫而翼尾似鹰,目昼昏夜明,故捕之常以昼,其鸣常以夜,如号泣。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鸟,而枭首之象取之。以其性贪善饿,又声似号,故又从号,而枵腹之义取之。
枭鸱害母这句话,在中国大约是古已有之。其实猫头鹰只是容貌长得古怪,声音有点特别罢了。除了依照肉食鸟的规矩而行动之外,并没有什么恶行。世人却很不理解他,不但十分嫌恶,还要加以意外的毁谤。中国文人不知从那里想出来地说他啄母食母,赵鹿泉又从而说明之,好像是实验过的样子,可是那头挂得有点蹊跷,除非是像胡蜂似的咬住了树枝睡午觉。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六有一则云:
乙卯二月,余在籍,一日喧传涤岑有大树自鸣,闻者甚众,至晚观者亦众。以爆驱之,声少歇;少顷复鸣,如此数夜。其声若人长吟,乍高乍低,不知何怪,言者俱以为不祥,后亦无他异。有老人云,鸮鸟生子后即不飞,俟其子啄其肉以自哺。啄时即哀鸣,数日食尽则止。有人搜树视之,果然。可知少见多怪,天下事往往如是也。
还有一本什么人的笔记,我可惜忘记了,里边也谈到这个问题,说枭鸟不一定食母,只是老了大抵被食,窠内有毛骨可以为证。这是说他未必不孝,不过要吃同类,却也同样地不公平,而且还引毛骨证明其事,尤其是莫须有的冤狱了。英国怀德(GilbertWhite)在《色耳邦自然史》中所说却很不同,这在一七七三年七月八日致巴林顿氏第十五信中:
讲到猫头鹰,我有从威耳兹州的绅士听来的一件事可以告诉你。他们正在挖掘一棵空心的大秦皮树,这里边做了猫头鹰的馆舍已有百十来年了,那时他在树底发见一堆东西,当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略经检查之后,他看出乃是一大团的鼷鼠的骨头(或者还有小鸟和蝙蝠的),这都从多少代的住客的嗉囊中吐出,原是小团球,经过岁月便积成大堆了。盖猫头鹰将所吞吃的东西的骨头毛羽都吐出来,同那鹰一样。他说,树底下这种物质一共总有好几斗之多。
姚元之所记事为乾隆六十年,即西历一七九五,为怀德死后二年,而差异如此,亦大奇也。据怀德说,猫头鹰吞物而吐出其毛骨,可知啄母云云盖不可能。斯密士(R.B.Smith)著《鸟生活与鸟志》,凡文十章皆可读,第一章谈猫头鹰,叙其食鼠法甚妙:
驯养的白猫头鹰——驯者如此,所以野生者抑或如此——处分所捉到的一个鼷鼠的方法甚是奇妙。他衔住老鼠的腰约有一两分钟,随后忽然把头一摆,将老鼠抛到空中,再接住了,头在嘴里。头再摆,老鼠头向前吞到喉里去了,只剩尾巴拖在外边,经过一两分钟沉思之后,头三摆,尾巴就不见了。
上边又有一节讲他吐出毛骨的事,不辞烦聒,抄录在这里,因为文章也写得清疏,不但可为猫头鹰作辩护也。
他的家如在有大窟洞的树里的时候,你将时常发见在洞底里有一种软块,大约有一斗左右的分量,这当初是一个个的长圆的球,里边全是食物之不消化部分,即他所吞食的动物的毛羽骨头。这是自然的一种巧妙安排,使得猫头鹰还有少数几种鸟如马粪鹰及鱼狗凡是囫囵吞食的,都能因了猛烈的接连的用力把那些东西从嘴里吐出来。在检查之后,这可以确实地证明,就是猎场监督或看守人也都会明白,他不但很有益于人类,而且向来人家说他所犯的罪如杀害小竹鸡小雉鸡等事他也完全没有。在母鸟正在孵蛋的树枝间或地上,又在她的忠实的配偶坐着看护着的邻近的树枝间,都可以见到这些毛团保存着完整的椭圆形。这软而湿的毛骨小块里边,我尝找出有些甲虫或赃螂的硬甲,这类食物从前不曾有人会猜想到是白猫头鹰所很爱吃的。德国人是大统计学家,德国博物学者亚耳通博士曾仔细地分析过许多猫头鹰所吐的毛团。他在住仓猫头鹰的七百另六个毛团里查出二千五百二十五个大鼠,鼷鼠,田鼠,臭老鼠,蝙蝠的残骨,此外只有二十二个小鸟的屑片,大抵还是麻雀。检查别种的猫头鹰,其结果也相仿佛。据说狗如没有骨头吃便要生病,故鼠类的毛骨虽然是不消化的东西,似乎在猫头鹰的消化作用上却是一种必要的帮助。假如专用去了毛骨的肉类饲养猫头鹰,他就将憔悴而死。
这末了的一句话是确实的,我在民国初年养过一只小猫头鹰,不过半年就死了,因为专给他好肉吃,实在也无从去捉老鼠来饲他。《一切经音义》七引舍人曰,狂一名茅鸱,喜食鼠,大目也。中国古人说枭鸱说得顶好的恐怕要算这一节了吧。
中国关于动物的谣言向来很多,一直到现在没有能弄清楚。螟蛉有子的一件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又有后代好些学者附议,可是至今还有好古的人坚持着化生之说的。事实胜于雄辩,然而观察不清则实验也等于幻想。《酉阳杂俎》十六广动植中云:
蝉未脱时名复育,相传言蛣蜣所化。秀才韦翾庄在杜曲,尝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翾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
即其一例。姚元之以树中鸣声为老鸮被食,又有人以所吐毛骨为证,是同一覆辙,但在英国的乡下绅士见之便不然了,他知道猫头鹰是吞食而又吐出毛骨的,这些又都是什么小动物的毛骨。中国学者如此格物,何能致知,科学在中国之不发达盖自有其所以然也。
乌鸦与鹦鹉
古人观察事物,常有粗枝大叶的地方,往往留下错误,这样地方后人当纠察补正,不宜随和敷衍,继承下去。举一个例,如自然物之伦理化便是。
第一是自然中之无生物,不过近似譬喻罢了,也还没有什么,如《老子》中说:“疾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第二是生物,这便很成为问题,因为人类的伦理关系不是生物界所有的。最显著的两个例,是羔羊跪乳,与乌鸦反哺。这两句话已经成了口头禅,常听见人说,其实却是错误的,因为与事实不符。我们的确看见,小羊吃奶的时候把两只腿折了跪下来,但是这里跪的意义很不相同。即是人们把跪拜看作很严重的事,乃是人类历史上的近事,羔羊是不会有这种观念的,所以它的折腿完全为的自己的方便,不关道德事的。还有那乌鸦,窠在高树上,很难看得清楚,但是燕子在人家檐下或是堂前做窠,可以看得明白,母燕衔了虫类回窠的时候,小燕子都昂着头,张着嘴,等候哺食,有时小燕的嘴便直伸入母燕的口中去,在头脑混沌的书生见了,可能把它们的关系颠倒了,认为小燕是在反哺哩。生物的生活规则是为谋种族生存,以求得个体的生存为本,所以在人类以外的动物社会里,伦理第一原则是“子为母纲”,到得知道父母子女相互的关系,规定两方面有互相供养的义务,那是人类特有的伦理,在羊和乌鸦之间是还未曾发见的。
还有,以为动物与人类有同样的理智,所以有同样的技能,这也是错误的。语言是人所特有的一种技能,如今说动物也有,便是幻想,如猩猩及鹦鹉等是。动物园里的黑猩猩虽然能吃大菜,抽雪茄烟种种技艺,却不能说话,这有事实证明。鹦鹉和八哥能够模仿人的说话,这是事实,但它也是模仿为止,不能了解它的意义,来和人对话。中国笔记和小说里说它们懂人讲话,同人一个样子,那是没有根据的。唐人宫怨诗云:“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今人题画,五色鹦鹉上题句云:“汝好说是非,有话不在汝前头说。”都是不合事实。但唐朝人作诗尚可,若作普通道理,则讲不过去,画也只能当作讽刺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