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在草原上开垦出千万亩良田,三连正开展着兴建水利的工程,农闲变农忙,是指战员们战斗的口号。大家每日开进三十里外的深山放炮凿石,石头是建造水渠的材料。
炮一捻一捻地炸响,轰得山石满坡翻滚。再肩担车载运往修筑大渠的战场。凿眼放炮掌钎抡锤,自称是半边天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地跟男同胞们一样干。初来乍到的陈惠蓉也争抢着要干这艰苦的活儿。为了将铁锤抡得准确有力,陈惠蓉在劳动之余的时间苦练基本功。几天下来,腰腿胳膊疼痛肿胀,凛冽冬风中每天都要淋出几身汗。虎口裂了几道血口,掌心血泡一大片,她不吭不响,坚持苦干。点炮捻,是危险的活儿。动作不敏,隐蔽不当会造成伤亡。为了锤炼一颗红心,越是艰险越上前,陈惠蓉总是主动请求……晚间,劳累了一天的陈惠蓉还要在昏黄的灯下从毛主席著作中汲取取之不尽的力量,她很快熟背下了“老三篇”的字字句句,一本毛主席语录条条款款烂熟于心。班务会上,她慷慨陈词,表示着扎根、效力边疆,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豪迈决心。
她想入团,想入党,想提干,想当学“毛著”的积极分子,想做雷锋王杰那样的划时代的英雄。她要凭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改变卑微的地位,她渴望权力,渴望出人头地叱咤风云,她要救身处恶境的父亲出苦海,要在人面前抬首阔步。她知道,要达到这目的,必须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付出常人难以付出的代价,她很佩服很羡慕章指导员,暗地里以她为榜样向她看齐。
认真阅读《兵团战友报》上的每一篇关于英模人物的报道,研究一鸣惊人的机会和途径。这年月,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典型事例时有出现,十年平平和和的流血泼汗,不如一次轰轰烈烈的表现,关键时刻见本色,她陈惠蓉具有着超乎寻常的忠心赤胆,什么时候可以痛快淋漓地来一番表现呢?
真希望发生一场大火,浓烟烈焰之中,她陈惠蓉展现一下奋不顾身的勇敢。她希望有一回挡惊马的壮举,希望遇到一位凶险的阶级敌人,来一番血肉厮搏。报纸上介绍了一位在军训时将战友不慎失手掷在脚边的一枚拉了弦的手榴弹抓起远投而炸掉了自己一只手的兵团英雄,她很羡慕这英雄的运气,不怕负伤,甚至不怕牺牲,因为她的出身的问题,真正地前进一步实在是万分艰难;烈士的称号可以为父亲小妹罩上一层绚美的光环,从而改变他们悲惨的命运。
她去看了肖梁一次,与他做了一番关于理想抱负的长谈,肖梁的情绪是消沉的,他们作了小小的辩论。
她写了入团申请,交给了组织。
她有些性急,来兵团才两个月,组织考验得有个过程。
她有所不知的是,政治挂帅挂得极好的章指导员在她填好履历表的第二天就往她家乡的学校、居住地居委会和她父亲原所在单位发了函件,调档案材料,调查其父的政治情况。一月后,个人档案寄达,随后来了蔬菜公司的函件,讲明其父亲的历史身世,和被遣送回乡的事实。陈惠蓉立即在政治上被判了无期徒刑,在她面前,章指导员的脸色变得十分晦暗。
她虽然知道自己这种出身会对争取进步有很大的阻碍,却并不晓得自己在章指导员心目中彻底的一文不名,她仍睡在一枕热梦中,焕发着异乎寻常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努力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革命。
然而,她的身体状况呈不佳之势,日复一日地衰弱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干了很重的活,食欲却不振,常有呕吐,是累的?将劳动的强度减些下来,索性还休息了两天,症状非但未退,却是越发地明显了,更为奇怪的是例假竟也不来了,就不由地慌了神思,不断地服用连队卫生室给的药片,毫无作用,可怕的是肚腹有渐渐胀大的征象,有时里面会发出阵阵躁动。她的脑海已跃出雷鸣电闪般地意识,莫非是……怀孕了?……冷汗自周身毛孔刷刷地臀出。
事情越来变得越清楚,胎儿拳打脚踢的行为已十分明显,肚皮胀大的趋势有增无已,这严重的情况使她在恐怖的深渊边缘心惊胆跳地徘徊。
真相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灭顶之灾是不会躲了过去的。前程轰然断送,她将在人们的冷眼和唾液的沼泽中淹没。
办法只有一个:将那无辜的也是罪恶的小生灵打掉,深深埋葬。秘密地。
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此境地不允许有母爱的缠绵,这胎儿是一颗孽种,怜惜不得。那阴暗凄惨的夜晚的黑潮凶猛地摧打她的心房,何时能将那罪恶满盈的歹徒千刀万剐呢!
硬撑着颓软的精神,若无其事地在料蛸春寒中与大自然舍身苦斗。
用一条硬带狠狠地勒住圆鼓的肚子,企图将那小生命扼死于腹。
癫狂地干活儿,无情地**着可憎的肚子。
在木桩上顶,在峭石上压,从高高的山阶往下跳,采用了不少手段,要把那小东西甩下来。
一天天折腾下去,胎音不见丝毫减弱,一切无济于事。
惶恐之情折磨得她形销骨立。屈辱的泪水在万簸俱寂之时一回回奔涌着濡湿了枕头。
她又一次想到了死,人生在世,好难呀!
熬煎在炎凉的世间的父亲那枯窘的形象几回回出现在她的梦里,死死地抱了她走向绝处的脚步。她站住了。
几番苦虑,决定请人来帮助打掉这个孩子。无可奈何,只能如此。这样做,深藏的隐秘就要有所暴露,弄不好会酿成轩然之波,但这险不得不冒,别无选择。
兵团的医生绝对不能请,让跟兵团没什么关系的当地人来做这事才好。附近生产队的人不能惊动,到四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找个心肠善良的医生,方有可能保住秘密;要速战速决,自己要咬牙坚挺,事后不能躺倒,尽量不留蛛丝马迹。看来有必要先联系一下,想好了,心怦怦地乱跳了两天。
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向班长请假,说第二天去旗里买几本书籍。翌日一早,骑了一匹快马,往日可力登公社所在地奔去。来到,找觅卫生院,向一个慈眉善目的医生编造了自己的单位、身份和遭遇的不幸,取得医生深切的同情,答应为她做人工引产并保守秘密,但告诉她做完手术一定要做几天休养,否则怕会落下什么毛病。她对这陌生的刮肉的把戏有些怕,但更怕的是事情的暴露。看来休养是不能省略了的,流血掉肉的事马虎不过去的,可时间也是个问题。就跟医生说好,过几天再来手术,她打算动动脑筋编一个过硬的理由多请几天假来使用。
理由实在不大好编,思来想去,才定了主意。这天,跟班长说,妹妹来了信,要到连队来探望,后天到旗里,觉得此处地僻人荒交通不便,连队生活又紧张艰苦,不想让她到连里来了,自己想去迎她,与她在旗里逗留两天,就让她回去。班长对这泼辣能干的新兵很信任很赏识,前些天也确见到陈惠蓉收到家书,心事重重,但外出的假得由排里来批,就向排长去说,排长对陈惠蓉也颇有好感,毫不疑心有什么谎,慨然应准。恰巧近日又有去旗里拉粮的卡车,陈惠蓉就搭上去,到旗府后下车,说是奔火车站去,实则绕了个弯,换乘上去日可力登公社的车,午后到了那家卫生院。
找到那位联系过的医生,很快安排了手术时间。
简陋阴潮的手术室里,她躺着让人用冷硬的器械拨捅了好一会儿,流了一大片血,说是完成了。
提了裤,身子晃晃悠悠的挺不坚定,以为是精神紧张所致,靠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个小时,再动作身体,依然是绵软无力。她原也是做着两手准备,如果身体能够支持,就不在外面久留,撒谎出来,心里总不大平衡。现在看来是非要养几日了,往回返不但要徒步四十里路,回去还有那么沉重的力气活儿得去做,还是安心呆在这里恢复吧。
供患者住院的病室只有两间,清扫了一间点起了煤火,人就住了进去。不想吃喝也不想动弹,下身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流出来。从医生的脸色上看这大概并不是很正常的现象。医生说,放心吧,没问题。她就真的很踏实了,只是有点担心自己身之所在被传了出去使连里知道,又觉得这担心有些多余的,这天僻人稀的地儿……
头脑里洪潮翻卷,世界在她的意识里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生与死的界限淹没在了汪洋之中。有气无力地卧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昏睡了半天一夜之后,头脑有了些对前程命运的思考的能力,眼泪就刷刷流淌下来,继而发出了一阵悲凉的嚎声,她的心中灌满了无奈的惆怅。
回返连队的条件短期不能具备。既来之则安之。体力在渐渐恢复,就走到院中活动腿脚,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在这卫生院外的田野中走动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令她如遭五雷轰顶的熟人——本连的白傻子。
白傻子流**的生活过得久了,饥一顿饱一顿,胃口受到了损害,到兵团的连队栖身后,虽说饮食上有了些保障,却并没有得到与兵团战士同等的待遇。他活干得最重,饭吃得却粗粗冷冷,胃病有发展的势头。兵团战士享受的是供给制,吃穿由公家包了,用药也不必个人掏腰包,白傻子则得不到这份待遇,而连队和团部的卫生室队又没有允许接收非本系统人员治疗的规章,白傻子虽跟大伙混得不错,但到底还属于外界“盲流”,对他就不好破例。白傻子心里也非常明白,而他也不大愿意把自己的病情暴露给连队,就跑到这公社的卫生院来了,恰恰在这里撞见了特怕见人的陈惠蓉。
避是避不掉了,白傻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之所见,朝她近了几步,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一时慌了神智的陈惠蓉下意识地斜侧了侧身子,头也扭向一边。白傻子知趣地闪到一边去了。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得几乎要瘫软下去,躲闪不是办法,料想白傻子会向医生打问自己在此的缘由——这是肯定的,他心头疑云浓重,能不一求解释?对这里的医护人员自己又没个个作保密的交待;人家也没有为你保密的义务,白傻子得了消息,再口没遮拦地在连队中传散,一切将彻底毁灭。
她傻呆呆地凝神片刻,又想,只有对他坦诚相告,求得他的保护了。对其陈惠蓉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那种心地卑琐落井下石的人,不管怎样,要跟他做一做攀谈,即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要医一医。
白傻子从卫生院的青砖房中走出的时候,她唤住了他。瞅瞅四周,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