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封建社会为人臣子者若立下不世之功,无不为君主所忌。据说在湘军光复武汉时,咸丰帝一面高兴而一面忧虑,说:“想不到曾国藩以一儒生,竟能做一番大事。”当时咸丰身边的一位大臣当即说道:“曾国藩以侍郎开缺,与一乡绅无异,自古英雄起于草莽间里之间,岂不令人担忧吗?”听了这话,咸丰帝皱紧眉头,沉吟良久,慨然叹道:“去了半个洪秀全,来了一个曾国藩!”当时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刚刚开始走下坡路,而曾国藩的声威,也没有像攻破天京以后那样如日中天。看来如果不急流勇退,“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曾国藩是很难避免的。
清军江南大营被再度摧毁之后,清朝绿营武装基本垮台,至此黄河以南再没有什么军事力量足以与太平军抗衡了,因而清廷不得不任命曾国藩为两江总督,以依靠他镇压太平天国革命。
那拉氏上台之后,又采取了更加灵活的政策,让曾国藩督办四省军务,身负昔日五位钦差大臣的职权,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调动曾的积极性,事权归一,以易于成功。
但是,自从进军雨花台之后,曾国藩兄弟迅速扩军,到此使曾国荃所属军队由两万余人增至五万人,而曾国藩指挥的部队也由几万人扩大为12万人,除于赣、皖厘金和数省协饷外,增辟粤厘和湖南东征厘金,这就使清政府不能不渐生疑惧,感到这对它是一种潜在威胁。湘军攻陷九滘洲,尤其苏、杭各城相继沦陷后,清政府的这种危机感觉与日俱增,隐隐感到自己的最大威胁已不再是行将失败的太平天国,而是手握重兵、广揽利权的曾国藩了。
清政府知道,虽然湘军总数有30万人,仅曾国藩直接指挥的部队就有12万人,但其军内部派系复杂、各树一帜而因此他的嫡系部队亦不过只有曾国荃的五万之众。
所以,清政府就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一方面迅速提拔和积极扶植曾国藩部下的一名湘军将领,使之与曾国藩地位相近而因此感情疏远,渐渐打破其相互之间的从属关系;清政府对曾国藩的部将和幕僚,如已经死去的塔齐布、罗泽南、江忠源、胡林翼、李续宾、李续宜和当时尚在的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杨载福、刘长佑等都实行拉拢和扶植政策,使他们渐渐与曾国藩分庭抗礼,甚至互相不和,以便于控制和利用。而清政府对于曾国藩的胞弟曾国荃的政策则恰恰相反。1863年5月曾国荃升任浙江巡抚之后,虽仍在雨花台办理军务,并未去杭州赴任,这亦本属清政府的意旨,照例是可以单折奏事的。曾国藩遂让曾国荃自己上奏军情,以便攻陷天京后抢先报功。不料,奏折刚到朝廷立遭批驳。清政府以其尚未赴巡抚任,不准单折奏事为由,以后如有军务要事,仍报告曾国藩,由曾国藩奏报。曾国藩恐曾国荃心情抑郁,或言辞不逊,在奏折中惹出祸来,因此特派颇有见识的心腹幕僚赵烈文迅速赴雨花台大营,专门负责草拟章奏咨察事项。
曾国荃攻陷天京后,当天夜里就上奏报捷,本满心以为会受几句赞扬,不料又挨当头一棒。上谕指责曾国荃破城之日晚间,不应立即返回雨花台大营,以致让千余太平军突围,而且清廷谕书用词语气相当严厉。事情发生后,曾国荃部下各将都埋怨赵烈文,以为是他起草的奏折中有不当言辞引起的。赵烈文则认为,这与奏折言辞无关,完全是清政府节外生枝,有意苛求,否则,杭州城破时陈炳文等十多万人突围而去,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后幸好有人将李秀成捆送萧营,否则曾国荃更无法下台。
但是,清政府并未就此了结,而却是步步紧逼,揪住曾国荃不放。
数日之后,清政府又追查天京金银下落,令曾国藩迅速查清,报明户部,以备拨用。尤其严重的是,上谕中直接点了曾国荃的名,并对他提出严重警告。上谕说:“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这无疑是说,曾国藩兄弟如不知禁忌,就难以“永保勋名”,“长承恩眷”了。真可谓寥寥数语,暗伏杀机。
他心里很明白,如何处理好同清政府的关系,已成为能否保持其权力和地位的关健,而正确认识并摆脱自己目前的这种危险的政治处境,则是他面临的迫切问题。
曾国荃在功名事业渐趋全盛的时候,还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心念,这与曾国藩的忧谗畏讥、常怕盈满的想法,恰成强烈的对比。所以曾国藩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要曾国荃时时以此为戒,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切实实践。由于他在这些地方看得破、认得清,所以他在一开始就有这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戒惧心情了。
曾国藩在削平太平天国之乱,湘军声威达于极盛之时,毅然以“湘军作战年久,暮气已深”为理由,奏请清廷裁湘军归乡里,明白表示无挟军权以自重的态度。其实至于湘军的遣散,远在攻克金陵之前,曾国藩兄弟就曾经有所商讨,而非曾国藩个人的最先主张。
裁军最早的动机,当在同治三年正月,金陵合围之后,因为胜利在望,曾国藩此时已可开始思考善后问题。曾国藩在二月初二日致曾国荃信中,确已透露相关考虑。曾国荃则表示速裁全裁,也与其当时郁愤的心情有关,在曾国藩家书中皆可找到二人裁军的蓝图与构想。
金陵克复之后,曾国荃既坚辞任官,申请回籍休养,所部必须裁撤是自然之理。只是曾国荃已先行回籍,而裁军之事,则留给曾国藩料理。由此至少可见,湘军之裁撤与曾国荃的引退有密切关系。
至于遣散湘军,从曾国藩方面的考虑,可简约地作几点分析:
其一,战后遣军,为用兵常规,原为境兵将帅所需考虑,这是根本。
其二,曾国藩既居高位,又建大功获祟爵,原已忧畏权重,岂可久掌兵权,徒增谗忌。其遣散湘军,正所谓保泰持盈之计。
其三,湘军合围金陵,虽成功在望,却反而使神忌鬼瞰,曾氏兄弟实已陷于群疑众谤之中。所以功成之后,更要解兵权以释嫌怨。
其四,金陵城破,湘军将校饱掠钱财,均已非常想返乡置产,既然斗志已懈,锐气全消,这使曾国藩吁嗟于湘军暮气之深。此乃亦不得不裁。
其五,湘军所恃军饷,主要依靠湘、鄂、皖、粤、苏五省厘金,军务完竣,各省纷纷要求裁撤厘局,军饷无所出,无以维系庞大军力;其六,曾国藩既知湘勇不可复用,而与李鸿章相商,让淮军补湘军的弱点。淮军得以不裁,固然是应曾国藩的需要,同时也是李鸿章所希望的。淮军竟然能够不加遣散,实因为李鸿章自有运用经营之法,并非故违国家定制。
曾国藩早已知道,那些清军将领自己不行,又最忌才能,早已讨厌曾国藩这帮书生风头太健,常想惩罚一下他们。清军中有一位高级将领,名叫胜保,每战必败,每败必保,时人称之为“败保”。而他最讨厌曾国藩兄弟。蔡寿祺跟随胜保最久,所以他首先提起弹劾曾国藩。曾国藩先裁湘军,以免授人以柄,就是这个原因。
还有一个比反湘军派力量更大的运动,就是湘军造反运动。反湘军派除提起弹劾曾国藩外,又设法由军机处命令曾国藩,呈报历年经费开支账目。这一招等于是要湘军的命。“打了十多年烂仗,你们不发军饷,由我募捐抽厘,七扯八凑,勉强开支过去。这一笔烂账,请问如何报销?”
湘军将领听到这一消息,无不义愤填膺,决心造反。曾国荃、左宗棠、彭玉鳞、鲍超四人,召开了玄武湖会议,议决肃清君侧。此议虽被曾国藩压下,然湘军将领反清情绪仍没有消除。曾国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毅然裁兵,这也是一个原因。
在裁军上,曾国藩的计谋手法,自是超人一等。他在战事尚未结束之前,即计划裁撤湘军。他在两江总督任内,便已拼命筹钱,两年之间,已筹到500万两。钱筹好了,办法拟好了,战事一告结束,曾国藩便立即宣告裁兵。不要朝廷一分钱,因为裁兵费曾国藩早已筹妥了。
裁兵经费筹妥了,裁兵办法拟好了,只等胜利的到来。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湘军攻下南京,取得胜利,七月初旬开始裁兵,一月之间,首先裁去1。5万人,随后也略有裁遣,人说招兵容易裁兵难。以曾国藩看来,因为事事有计划、有准备,也就变成招兵容易裁兵更容易了。
裁去多少?曾国藩自然不会一次裁光。最高的估计,大概裁去12,约三万人左右,剩下未裁的还有三万人。这三万人,一部分由曾国荃统率;光绪十三年,我们还可见曾国荃有关湘军的奏议;一部分由左宗棠带往西北去了,一部分水师由黄翼升统率;其他中下级干部,转入淮军去了。
由于实际上并未大裁特裁,清廷如果逼得太急了,曾国藩的手下有的是兵,要蛮干完全可以应对,要曾国藩做年羹尧,他是不干的。
但是,军可裁,官不可不做,曾国藩在领兵作战时,一再请求回家为父母服丧终制,而战事终了后,何以从不提及此事,原因仍和他的忧畏有关。
曾国藩在削平太平天国之乱后,皇帝即封他为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由于他是事实上的湘军领袖,凡是湘军出身的将领,无论是执掌兵权抑或出征疆场的,都视他为精神上的领导者。然而湘军在裁遣之后,被藏者多至数万,致功名路断,难免有很多人感到心情不满。
但如果他在回到乡间之后,以一个在籍乡绅的地位身份,忽然为一群图谋不轨之人所挟制,并奉之为领袖人物,即使曾国藩知所自处,而对清朝政府来说,也仍然不是保全功臣之道。如果清政府怀有过人的恐惧,曾国藩之辞卸官职,恰表示他的确有不愿继续为朝廷效力的意愿,那就更容易发生不必要的猜忌了。
所以,曾国藩在此时一方面自动解除兵权,一方面更留在两江总督任上继续为清政府效力,绝不轻言去留,无疑正是使清政府感觉绝对放心的最好办法。试看他在两江总督任内因奉旨剿捻而不以劳苦为辞,一逢军事失利,立即趁机推荐李鸿章自代。亦无非仍是远权势而避嫌疑的做法,不过在表面上不太显露痕迹而已。至此,我们当然要相信曾国藩之功成不居与远嫌避位,正是他的一贯作风了。
曾国藩说:“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
这确是帝王专制时代的残酷现实。所以曾国藩大刀阔斧地裁撤湘军,高官却仍然要做,这也是消除清廷疑忌的一种良方。
咸丰帝曾经仰天长叹:“去了半个洪秀全,来了一个曾国藩!”当时虽还只是刚刚光复武汉,洪秀全刚走下坡路不久,而曾国藩也还没有光复金陵时那样如日中天,已招致如此隐忧。看来曾国藩防危虑败、制之机先的艺术,的确非常人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