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想到自己废了许多心力的大事,或许会因某个人的一时兴起而有被毁的风险,温奇眼底沉了沉。
耳边仿佛又传来了林景如铿锵有力的承诺,他轻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属于老练官员的复杂谋算。
若骆应枢意欲何为,必不能让他因一人私念而毁了江陵的前程。
他略一思索,还是决定将事情问清楚些比较妥帖。
“这月时间里,世子待你如何?”温奇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
林景如此刻思绪尚且还沉浸在夙愿达成的喜悦之中,脑海思绪翻滚,不断推演着行事步骤,力争让每一处细节都毫无意外。
乍然听温奇开口询问她与骆应枢的事,愣了片刻,却不过一瞬,便已然想清楚温奇此问的深意与顾虑了。
她略作停顿,仔细斟酌着词句,既不愿因言辞不慎令温奇对她与骆应枢的关系产生误解,从而影响来之不易的机会,也需如实以告,免生后患。
“回大人,”她语气平稳,带着适当的恭敬,“世子初至江陵,对本地风物人情颇感新奇,故而时常命景如随行介绍。这些时日下来,世子……待人虽稍显随性,但与景如之间,倒也算相安无事。”
她并未说谎。
骆应枢固然多有刁难,但近些日子以来,那种针锋相对的恶意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怪的、带着探究与某种近乎幼稚的逗弄。
她说不清这种变化始于何时,或许是从金阳山回来之后?
他待她,不再像是审视一个需要彻底击垮的对手,更像是在……驯服一只偶尔会露出爪子、让他觉得有趣又略感麻烦的野猫。
虽然依旧令人烦躁,但比起最初那种赤裸裸的敌意与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眼下这种状态,反倒让她在紧绷之余,能稍作喘息,并暗暗观察。
“原来如此。”温奇点了点头,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更为直接,“那么,若你骤然接下衙门的差事,需时常在衙中应卯,恐不能再如往日般随侍世子左右……你可曾想过,会否令世子不悦?”
这话问得直白,几乎挑明了他的担忧:
他既想用林景如,又不想因此开罪骆应枢,更不愿看到林景如即将着手推动的要事,因世子的阻挠而夭折。
林景如何等聪慧,立刻领会了温奇话中未尽的深意。
她再次站起身,挺直了背脊,立于温奇下首,面容肃然,目光清澈而坚定,迎着温奇的审视。
“大人的顾虑,景如明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然,圣上既已御笔亲批,此事便已非寻常地方政令,而是奉旨行事,体察上意。”
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世子乃天潢贵胄,深受皇恩,向来以圣意马首是瞻。景如愚见,世子即便知晓,亦当明白此乃为圣上分忧、为江陵谋福之举。若……若真有微词……”
她抬起眼,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
“那质疑的便非景如一介书生,或是大人您一方知府,而是……圣上明鉴万里的决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世子明理,必不至于此。”
她没有直接说骆应枢会支持,也没有说他一定会反对,而是巧妙地将此事与“圣意”挂钩。
质疑此事,便是质疑皇帝,这个帽子扣下来,任谁也得掂量三分。
话虽委婉,其中的机锋与底气,却让温奇听得心头一震。
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鸟叫,尖锐细长,划破了书房的宁静。
温奇闻言,先是愣了一愣,不知是被林景如这番滴水不漏却又绵里藏针的应答惊住,还是被那突兀的鸟啼扰了心神。
他此前只知林景如有才学、有韧性,却未料到她竟有如此玲珑心思与胆魄,能在瞬息间想到这一层连他都未曾彻底点破的关窍。
反倒是他自己,因过于忌惮骆应枢可能的反应,而有些瞻前顾后了。
如今圣谕在手,他行事便有了最大的依仗,即便骆应枢真想插手阻挠,也须先过了“是否遵奉圣意”这一关。
至于他是否真的想“毁掉”林景如……
温奇的目光缓缓扫过林景如沉静而坚毅的面容,那双眼眸清澈明亮,深处却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韧性。
他忽然觉得,若骆应枢真想动手,以这年轻人的机敏与隐忍,恐怕也非易事。
自己方才那点隐隐的忧虑,倒被这少年三言两语消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