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妹妹确有先见之明。
她看向几位正准备离去的同僚,拱手笑道:
“今日耽搁诸位许久,景如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眼下天色已晚,想必诸位也腹中空空。若不嫌弃,便由景如做东,请诸位到附近酒楼用些便饭,一来略表谢意,二来有些未尽之言,席间或可再行请教。万望诸位赏光。”
话说到这份上,态度又极为诚恳,几人面面相觑,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于是,一行人便转到了离衙门不远、口碑颇佳的一间酒楼。
几杯薄酒下肚,席间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原先公事公办的疏离感消减不少,话题也从纯粹的公务,偶尔转向些许私语感慨。
尤其是一位姓王的班头,几杯酒后面色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林小兄弟,”他拍了拍林景如的肩膀,叹道,“不瞒你说,今日这事,对百姓、特别是那些日子艰难的妇人女子,确是好事一桩。但真要办成、办好……难啊!听说这主意,最初是你向大人提的?”
林景如微笑摇头,将功劳尽数归于温奇:
“王大哥言重了。此乃大人体恤民情、高瞻远瞩,早有向朝廷陈情推动之意。景如不过偶有所感,侥幸言中大人所思,跑跑腿、执执笔罢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染上几分真切感慨:“诸位兄长在地方日久,比我更清楚女子在世道之艰难。若无男子倚靠,独立门户更是艰难百倍。”
“谁说不是呢!”王班头立刻接口,带着酒意,声音也大了些,“就拿我住的那巷子隔壁来说,一个寡妇,拖着三个半大孩子,男人去得早,那日子……真是看着都心酸!”
“若非我家那口子心软,时常接济些吃食旧衣,真不知怎么熬!可这接济终不是长久之计啊!若真能有这么个地方,让她们凭自个儿手艺挣点糊口钱,那真是……多了条活路!”
他说着,又是一声长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林景如点点头,他说的这些,让她不由又想起了母亲。
早些年为拉扯她们姐妹俩长大,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她心中一清二楚。
也正因如此,她下定决心,定要将此事做成,方甘心。
席间其他人,虽不似王班头这般情绪外露,但听着这番言语,神色间也少了几分最初的漠然,多了些思索。
林景如的顶头上司王典吏,深知其中内情,也明了林景如在此事中实际的分量。
他斟酌着开口,语气颇为复杂:“林书吏,你有此心,是好的,但此事欲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间牵扯甚广,变数良多。”
抛开潜在的威胁,他心底其实对林景如的为人与能力渐生认可——机敏而不张扬,有想法却懂藏锋,不抢功且肯虚心,这在年轻人中实属难得。
他亦希望江陵能越来越好,若真能改善部分妇孺境遇,也是善举。
于是,他抬手拍了拍林景如的肩,语重心长道:“前路漫漫,任重道远,你好自为之。”
林景如颔首受教,举杯敬酒。
席间又有人借着酒意,直言不讳:“林小兄弟,不是老哥说话难听,你年纪轻,有冲劲是好事。但这事……实在非同一般,依我看,怕是难成气候。”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刺耳。
林景如略感意外,却并未动气,反而微笑着为对方续上一杯酒,坦然应道:
“兄长所言极是。正因此事艰难,大人才将小弟托付于诸位兄长照拂指点。小弟年轻识浅,日后仰仗诸位之处甚多,还望诸位兄长不吝提携教导。”
她再次巧妙地将自己与众人捆绑于一处,弱化了“指派”与“被指派”的对立感,试图将众人的立场拉向“共同完成知府交办差事”这一层面。
她何尝不知在座诸人各怀心思?真心相信此事能成者恐怕寥寥,多数人不过是观望,甚至等着看笑话。
若能成,他们或可分润些许功劳;若失败,首要责任也在她这“出头鸟”身上,他们大可置身事外。
此乃人之常情,她并不因此怨怼。
她所求的,眼下并非所有人的鼎力支持,而是他们在执行环节莫要刻意掣肘。
她更期待的是,有朝一日,能以实实在在的成果,铺展在所有曾经怀疑、唱衰的人面前。
越是无人看好,她偏要做出个样子来。
这顿酒宴,觥筹交错间,虽未能让所有人倾心相托,却也收获了几分表面和气与部分人“有事好说”的口头应承。
对于初涉此等复杂事务的林景如而言,能暂时稳住局面,减少明面上的阻力,已算是不小的进展。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随着布告的张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