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彻底凝实了,像一幅用流动的银色光晕在空气中勾勒出的简笔画,线条稳定而清晰,印刻在衣柜内侧的木质背板上,散发着一种稳定、玄奥却又令人心慌的气息。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无情地走到了眼前。
最后的几天,小狸表现出一种近乎反常的、带着神经质般的亢奋与忙碌。她翻箱倒柜,把觉得艾斯可能用得上的一切东西都搜刮出来——干净的毛巾、未开封的牙膏、她悄悄囤积的各种罕见零食,甚至还有她平时最依恋的那个、沾染了她和艾斯气息的旧抱枕。
“这个带上!路上用得上!这个也带上!饿了可以吃!还有这个,这个保暖!”她像一只试图为过冬储备远超所需物资的、焦虑的小松鼠,不停地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巨大背包里塞东西,动作急促,恨不得把整个诊所连同那些温暖的记忆一起打包进去。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嘴角扬起的弧度比任何时候都大,声音也比平时高昂轻快许多,喋喋不休,仿佛这不是一场可能永别的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旅程,而只是一次普通的、短暂的远行准备。为了让艾斯安心,她甚至强迫自己比平时多吃下许多食物,胃里沉甸甸的,心却空荡荡的。
只有那微微颤抖、泄露不安的指尖,和那双偶尔会失神片刻、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又立刻被她用力眨去的蓝色眼眸,才真实地泄露了她内心濒临崩溃的慌乱与无措。她用这种近乎透支的忙碌和灼眼的笑容,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拼命阻挡着那即将汹涌决堤、足以将她淹没的悲伤。
艾斯看着她像只忙碌的陀螺般转个不停,看着她明明难过到指尖都在发抖,却还要强撑出最明媚的笑颜,心里像是被浸泡在酸涩的海水里,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疼。他想说“不用带这么多,太重了”,想说“别忙了,坐下来休息一下”,想说点什么来戳破这层虚假的热闹,让真实的情绪流淌出来,哪怕一起难过也好。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言语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沉默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身影,然后在她转身的间隙,悄悄将她塞进包里的、过于累赘的东西又一件件拿出来,只留下一些真正轻便、或许在未知旅途中能用得上的。
“小狸,真的够了。”他终于忍不住,在她又一次试图把那个他拿出来好几次的巨大抱枕往里塞时,伸手轻轻按住了她忙碌的手腕,声音温柔得近乎叹息,带着浓浓的无奈,“我不是去探险,是回家。而且……”他顿了顿,努力想让紧绷的气氛松缓一丝,嘴角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莫比迪克号上,真的什么都不缺。老爹不会让他的儿子们饿着冻着的。”
小狸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瓷器般的笑容,像是被无形的锤子轻轻敲击,出现了一丝细微却清晰的裂痕。但下一秒,她用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气将裂缝修补好,甚至让笑容变得更加明亮刺眼。
回家啊……
对啊,他是要回家啦。那里什么都有,伙伴,家人,有她无法想象的丰足和温暖。
她飞快地抽回手,转过身去,假装整理那张早已一尘不染的桌面,背对着他,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令人心碎的轻快:“我知道呀!莫比迪克号肯定很棒!但是……但是万一呢!路上也可能需要嘛!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啦!”
临行的那一刻,终究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艾斯看着脚边那个即使被他精简过、却依旧被塞得鼓鼓囊囊、显得无比沉重的大背包,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心疼与无限柔软的复杂笑容。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小狸柔软的发顶,指尖眷恋地拂过她敏感的猫耳根部:“真是的……装了这么多东西,这么重,难道装了石头吗?我怎么拿得动啊。”
小狸仰起脸,回给他一个无比明媚、灿烂到几乎灼伤眼睛的笑容,蓝色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里面仿佛盛满了世间所有纯净的星光,看不出丝毫阴霾与悲伤:“因为——是我给哥哥准备的心意嘛!”她甚至俏皮地吐了下舌尖,语气活泼,“能拿多少拿多少就好啦!反正你的力气那么大,最厉害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照射在她白皙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那笑容在光线下看起来那么真实,那么鲜活,那么漂亮,仿佛真的发自内心,毫无芥蒂。
艾斯深深地、近乎刻骨地看着她,像是要将这个笑容,连同她此刻的模样,一起用力镌刻进灵魂的最深处,成为无论跨越多少海洋、多少世界都不会褪色的记忆。他弯下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背包,轻松地甩到肩上——确实很重,因为里面装满了笨拙却无比珍贵的心意。然后,他转身,走向那个敞开的衣柜,站在了那扇静静散发着微光、仿佛通往另一个宇宙的“门”前。
空气瞬间沉寂下来,连窗外的喧嚣都仿佛被隔绝。诊所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离别气息。
小狸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双手紧张地、无意识地交握在身前,纤细的手指互相绞紧。脸上的笑容依旧顽强地维持着,但嘴角的弧度已经变得有些僵硬,像是凝固的面具。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平静的海面,底下是无法再掩盖的、汹涌澎湃的悲伤、眷恋,以及一片荒芜的空洞。
“那……我走了。”艾斯转过身,最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两人的心上。
“嗯!”小狸用力地点了下头,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声音清脆响亮,努力驱散沉寂:“一路顺风,艾斯哥哥!回去之后,要代替我向老爹,还有马尔科先生、萨奇先生……向大家问好哦!”她甚至努力让语气带上一点俏皮的嘱托,“就说……是锈带的小猫医生的问候!”
艾斯点了点头,目光在她努力微笑的脸上久久停留,深邃的黑眸中翻涌着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似乎想说什么,话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温柔到极致、也沉重到极致的笑容:“嗯。保重,小狸。”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这个小小诊所里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阳光和她身上淡淡奶甜味的空气。他闭上眼,视网膜上却清晰无比地烙印着少女强颜欢笑的模样。明明还没有真正分开,胸腔里却已经空荡得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穿堂风。那个曾在心底悄然滋生、又被他强行按下的疯狂念头,再次如同藤蔓般疯长,缠绕住他的心脏——小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艾斯!”小狸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艾斯脚步猛地一顿,近乎迫切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求与期许,迅速回过头。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自己现在说出来,问出口,或许……
但是,他看到的,是女孩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的、甚至更加灿烂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此刻清晰地染上了几分哀求的意味。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努力上扬着:
“艾斯……等会儿你进去之后,”她顿了顿,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逼回去,“千万不要回头哦!”
她又顿了顿,仰着脸,让阳光照干眼底瞬间聚集的热意,声音带着明显的、再也无法完全掩饰的哭腔,却还在拼命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