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了。
甲板上所有的喧闹、所有的声响,都在那一瞬间褪去,成为模糊的背景杂音。小狸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白胡子那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回荡的轰鸣。
家人……?
真正的、会接纳她、保护她的……家人?
这个词太过遥远,太过奢侈,像悬挂在漆黑天幕上的星星,美丽,却触不可及。在她的认知里,“家人”意味着血脉相连,意味着无条件的包容和归属。而她是什么?一个编号为5224的基因嵌合实验品,一个被两个世界同时抛弃的异类,一个在锈带挣扎求生、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怪物。
她配吗?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白胡子。那张巨大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慈祥而真诚,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她又猛地转头看向艾斯,艾斯正看着她,黑眸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鼓励,还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和自豪。她再环顾四周,甲板上所有的船员们都安静了下来,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无数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但这一次,那些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温暖的期待。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
这一切……是真的吗?不是另一个残酷的梦境?不是她在锈带冰冷的诊所里,因为过度饥饿和孤独而产生的幻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发紧。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慌乱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看着白胡子等待的脸,看着周围那些温暖的笑脸,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自卑和恐惧猛地窜了出来。
“我……我可以么?”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的,“我……我是个实验品,我……”
她急促地呼吸着,试图解释,试图将自己最不堪的、最真实的底色摊开在他们面前。她想说,我不是正常的人类,我身上有动物的基因,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我来自一个冰冷绝望的世界,我双手沾过血,我见过太多黑暗,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你们这种纯粹的热情和羁绊……
我不配。
我不配拥有“家人”这样温暖沉重的词汇。
就在那些自我贬低、自我否定的语句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
一顶带着熟悉温度和气息的、略显陈旧的橙色牛仔帽,轻轻落在了她的头上。
帽檐压下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瞬间涌上泪意的眼睛,也挡住了她看向白胡子的、充满脆弱和自我怀疑的视线。
小狸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扶住了帽檐。手指触碰到还带着艾斯体温的布料和皮革,那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正在将她拖入黑暗漩涡的负面情绪。
然后,她听见了艾斯的声音。
就在她耳边,很近,很轻,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无奈、宠溺和不容置疑的温柔。
“这个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像阳光穿透云层。
“只用叫老爹就好了。”
小狸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扶在帽檐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帽檐下的阴影里,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眼眶里积蓄了太久的滚烫液体,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一滴,两滴。
落在她脏兮兮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所有的慌乱,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那些根深蒂固的“我不配”,在这一刻,都被这顶带着他气息的帽子,和他这句简单到极致的话,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了下去。
她透过帽檐下的缝隙,看见艾斯近在咫尺的脸。他正微微弯着腰,凑近她,脸上没有不耐烦,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全然的、近乎纵容的鼓励。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戴着帽子、脸上泪痕未干的狼狈模样,但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温柔。
她又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从帽檐下看向白胡子。
巨大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手掌依旧摊开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慈祥,依旧温暖,依旧充满了等待和包容。
周围的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
海风吹过,拂动帆布,带来咸涩湿润的气息。阳光洒满甲板,将一切都镀上温暖的金色。
时间,仿佛只为这一刻而流淌。
小狸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带着海的咸味,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周围人群善意注视下的暖意,沉入肺腑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