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询问结束,众人皆已退下。后堂内一时寂静,只余书吏整理卷册的细微声响。
程瑾并未立刻起身,她独坐案前,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按着书吏方才记录的要略,目光沉静地逐字看过。那纸上所载,字字皆是民瘼,行行都是积弊。
阿穆静立一旁,看着她家世子清瘦的侧影和那微蹙的眉心,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楚。她自小跟在程瑾身边,最是清楚,世子这般情状,并非是遇到了难解的公务,而是心里难受了——为那些老农无声承受的苦楚,为这层层盘剥的酷烈。
她不由得想起世子授官以来这短短时日,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在朝中要应对各方审视揣测,离京后更要直面这般盘根错节的污浊泥淖。旁人只道程世子圣眷正隆、年少得志,又有几人能见这背后的如山的压力与此刻心底的沉重?
一旁的洪彬瞧着阿穆那专注中带着怜惜的眼神,觉得有些有趣,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打趣道:“嘿,我说阿穆,你小子怎么回事?眼神黏在使君身上也就罢了,怎么还跟个小娘子似的,含情脉脉的?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厮。”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程瑾比寻常男子清瘦许多的背影,随口续道:“看使君身形就……不似我等粗莽武夫硬朗,你小子现在看起来也……”
他话未说完,阿穆猛地惊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扭头瞪向洪彬,声音虽压着,却带着十足的恼意:“洪队长!你说我也就罢了,攀扯我们世子作甚!我们世子那是……那是精干!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的身手,当初在京城与秦小爷切磋,也是赢过的!洪队长这般厉害,不如也去找秦小爷试试?”
洪彬被她这一串连珠炮似的抢白弄得一愣,倒也并不着恼,反而嘿嘿一笑,带着几分武人的直率与不甘示弱:“我这不是没寻着机会么?真要比试,嘿嘿,那可不一定谁更厉害。”
后堂内的低声交谈被门外一阵急促却规整的脚步声打断。一名身着戎装、腰悬宫牌的信使在衙役引领下快步而入,径直行至程瑾案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密封的文书,声音洪亮而恭谨:
“禀使君,京中密谕!”
堂内霎时一静。洪彬与阿穆立刻收敛神色,肃然而立。程瑾眸光一凝,起身,郑重地接过那封由特制皮革筒封装、火漆上钤有皇帝随身小玺印记的密函。她验看封印完好后,方才示意信使退下休息。
她坐回案后,用小刀仔细剔开火漆,取出内里一张质地坚韧的桑皮纸。目光迅速扫过那熟悉的、带着帝王独有的遒劲笔力的字迹。当看到“事急从权,何罪之有?”“周世安忠勤可嘉,朕心甚慰”以及“立法当广咨利害之论甚善”等句时,她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这不仅是认可,更是对她临机决断与后续方略的坚实支持。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最后那句墨迹显得格外深沉的“诸事谨慎”上时,指尖在纸面上微微一顿。这简短的四个字,看似是君王对臣子例行公事的告诫,但她却从中读出了超出寻常的份量,他知她锐意进取,故更嘱她步步为营。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但这缕心绪转瞬便被压下。她将密函仔细折好,妥帖收入怀中,再抬眼时,眉宇间已是一片清朗。她看向侍立的二人,唇角微扬:
“陛下有旨,体恤我等辛劳,于田玉之事多有嘉许。”她声音平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欣慰,“去请孙老、几位先生至花厅吧。”
又对阿穆吩咐道:“备些酒馔。今夜大家稍作休整,小酌几杯。”
阿穆闻言,脸上顿时绽出笑意,连洪彬刚毅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二人齐齐躬身:“谨遵使君令。”
命令传下,随行的厨役、仆从便在后衙忙碌起来。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花厅内方才一切就绪。
按察使驾临,本地官员又大多待罪,故而一应膳食皆由程瑾自带的厨役操办,依的是京中官员外巡的规制。厅中面南设下程瑾的主案,其下东西两侧各设数张食案。因孙太医官居五品奉御,品秩最尊,特设独席于东侧首位。贾峥、常禹辰等依次序而坐,郑迁、周世安与洪彬等席位又次之,阿穆等近侍的席位则设于更下首处。
案上所列,无非是些时令菜蔬、炙肉、羹汤并些胡饼,酒也是市沽的寻常绿蚁酒,算不得珍馐,却热气腾腾,在这奔波劳顿之后,显得格外慰藉人心。
程瑾举杯,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朗声道:“连日辛劳,诸事初定。今日陛下谕旨已至,于我等所为,多有体恤。这一杯,瑾聊表谢意,敬诸位同心协力。”她语声清越,在静夜中传开,众人皆在各自席上举杯相应。
她并未立刻饮下,而是持杯继续道:“陛下亲谕。”众人闻听此言,神色皆是一肃,只听程瑾清晰诵道:“‘旬日间能厘清积弊,颇见章法。’”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眼中皆流露出振奋之色。贾峥微微颔首,常禹辰已忍不住抚掌笑道:“不瞒使君,下官随按察数次,似田玉县这般盘根错节的案子,能如此迅捷厘清,实属首见。如今看来,使君当初决意以身入局,行此险招,确是奇效!”
他这话顿时勾起众人回忆。郑迁端着酒杯摇头叹道:“常御史说的是。现在想来,那日在茶楼被张五反锁在内,真真是步步惊心。若非使君急智,编出那‘太医窥破贵女隐秘’的说辞,我等怕是等不到刘校尉的援兵了。”
周世安也忍不住插话,他今日精神好了许多,说话也恢复了往日的风趣:“可不是!张五那老吏何等精明,使君竟能当面编出这般天衣无缝的谎话,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尚药局司医’‘贵女隐秘’这些细节都想到了。”
连一向严肃的贾峥都难得露出笑意,接口道:“最绝的是,张五竟真信了这套说辞。后来审讯时他还交代,正是这个‘贵女隐秘’让他投鼠忌器,不敢深究,生怕牵扯进什么宫闱秘事。”
众人闻言皆笑,席间气氛愈发热烈。阿穆在一旁小声补充:“当时在茶楼里,我手心全是汗,就怕张五当场翻脸。”
程瑾见众人说得热闹,也含笑摇头:“那也是被逼到绝处,急中生智罢了。现在回想,若他再多问几句太医署的规矩,或者对京城贵戚稍加核实,咱们这出戏就要露馅了。”
这时,一直慢条斯理品着酒的孙太医,将酒杯往案上轻轻一搁,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程瑾一眼,凉凉地开口:
“你们还夸他?哼。老夫一直想好好问问程使君——你编排什么不好,非给老夫安个‘窥破贵女隐秘’的罪名?还‘遭人忌惮’‘罗织罪名’‘侥幸逃脱’……老夫行医数十载,清清白白的名声,算是毁在你这一张嘴里了。”
这几日一直受孙太医诊治的周世安,与老太医已然熟稔,闻言便大着胆子接口笑道:“下官揣度,孙老最气的,恐怕是使君将好好的五品奉御,说成了区区从八品上的司医!这品秩一落千丈,换了谁不恼啊?”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连侍立的阿穆都忍不住别过脸去偷笑。
在一片笑声中,贾峥却微微蹙眉,问出了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说起来,下官一直不解。孙老贵为五品奉御,年高德劭,此番京畿按察,为何会劳动您老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