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书峡之战后第七日,夷陵以西,狼牙湾。
这个在舆图上毫不起眼的水湾,此刻见证着历史。司马复亲率的三万五千陆路主力,在桓氏向导的引领下,走出了连绵的南岸群山。他们军容虽显疲惫,甲胄上沾满泥土与露水,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淬炼过的光芒。
在他们抵达之前,由一万余人构成的水路先锋早已在此等候。芦苇荡深处,桓渊承诺的五十艘艨蟟与一百艘走舸静静停泊,宣告着盟约的履行与远征的开启。
两军会师,司马复立刻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整编。依据锁江之计的预案,全军最精锐的两万三千名将士被挑选出来,组成锋锐无匹的龙首舰队,负责穿插突击,直捣黄龙。剩下的两万余人则组成厚重的龙身,沿江东进,作为大军的根基与后援。司马氏家眷与随行公卿被安置于江上协同策应的楼船之中,虽行进较缓,却最为稳固。
整编完成的当夜,江风清冷,星月无光。
旗舰指挥室内,王女青与司马复相对而坐。
“青青,我要启程了。”司马复说,“但是,出荆州前,我一定设法再来见你。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王女青道:“我也要启程了,去襄阳。郎君,我也舍不得你。”
这是不得已的抉择。
他将率领千军万马去征战江东,她将仅带飞骑闯入荆州的政治漩涡。
室内沉默,别离已成定局。
他向东,她向北。
此时,千里之外的永都,由火烧荆江掀起的风暴才刚刚抵达。
大将军府,来自荆州的战报平摊在萧道陵面前。他在跳动的烛火下将这份薄薄的军报反复读了三遍。书房内落针可闻,他端坐如同被永恒黑夜笼罩的石像。
冰封的外壳下,是风暴肆虐的海洋。
是的,他希望并需要她硬闯出一条路,然而他所能想象的最无法无天的手段也不及她在现实中的胡作非为。对他来说,她已全面失控。
战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脑海中转化为帝国疆域图上溃烂的伤口。他闭上眼,就能看到荆州水师覆灭后整个长江防线洞开,司马氏的兵锋插向大梁最柔软的腹地,他呕心沥血维护的战略平衡一夜之间被击得粉碎。
他当然知道她的选择。这并非下级对上级的背叛,而是两种意志的碰撞。她以宣武帝唯一的血脉自居,认为自己有权以任何方式,联合任何力量来纠正摇摇欲坠的天下。她的行动在她自己看来,天经地义。而他的痛苦也正源于此。他所守护的大局与秩序,与她所信奉的血脉与破局,终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当复杂的情绪沉淀下去,剩下的是无边无际的担忧。淮北月下的旧梦,并肩作战的过往……他为一个自己珍视的人正走在一条在他看来无比凶险的道路上而揪心。她以为自己掌控着全局,却不知她引来的盟友,都是足以吞噬她的猛兽。
朝堂之上,风暴也将来临。这股风暴不会触及他分毫,所有的弹劾与攻击都会尽数涌向远在荆州的她。各种势力都会逼迫他以大将军的名义惩戒她纵寇。
但越是如此,他越不能下令召回她,即使担忧和思念已经让他彻夜难眠。因为,那等于是在政治上宣判她的死刑,逼她公然抗命从而彻底失去合法性,那么后续的一切都将无从谈起。他对宣武帝的承诺,要求他必须保住她的正统。
黑暗中,他思索许久,做出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他将以大将军的名义草拟一份制书,奏请天子用印。这份公文会先痛斥荆州之败,将罪责归于地方,随即笔锋一转,肯定她在危局中光复汉中与蜀郡的功绩,并正式授予她临机专断之权,命她即刻整饬荆襄防务。这等于公开承认了她行动的合法性。
但与此同时,他也将在公文中提及,朝廷已遴选干臣不日南下。这是他布下的后手,他要派人去分权,不让她偏离太远,不让她一把火烧光了国家,也毁掉了她自己。
决断已定,他斟酌良久,提笔给她写了一封信。
青青如晤:
荆州之报,天下震动。初闻意外,但静夜独思,唯余长叹。荆襄之疾,积重难返。卿虽行险绝之举,却成破局之势。功罪是非,我知卿心,自有担当,已尽压朝堂非议。
我已奏明天子,准卿以大都督之权,总摄荆襄军政,临机专断,以安地方。至于人事,荆州百废待兴,卿可便宜行事。然治政异于征伐,朝中已择良臣,不日南下,以辅佐卿幕,分理庶务。卿当知我意。
当前大势,荆襄未定,非议驾之时。卿既已入局中,当尽善其功。我在永都,为卿稳固北方,予卿从容。
桓渊其人,卿以利驱之,我以势格之。彼虽坐拥巴郡,终究一隅之师。大梁锐卒,非止荆襄一地,彼若不轨,自有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