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掼蛋’就是打到最后,鸡蛋碰石头你也得拼,你不拼,你就输掉了,你拼一拼,搞不好你还会赢。”
“搞不好还会赢?”
“搞不好还能赢!”
“哦哦,这就叫‘掼蛋’?”
“爱拼才会赢的。”他们又叮嘱般地强调一句。
晚上的婚宴十分热闹,结婚的仪式办得一点也不比城里差,也有新娘新郎出场,也有主婚人证婚人讲话,也向双方父母三鞠躬,新娘新郎也互相表白,也交换戒指,也喝交杯酒,主持人插科打诨,十分卖力,虽然俗得过了点,但很有乡土气息,大家都很开心。
酒店安排我坐婚宴大厅最后面的备桌,备桌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肩上挎一个片刻不离身的包,她是男方家收红包的人,随时要起身离桌,参与各种事务,还不时有人拿红包过来交给她。另两位是来参加婚宴的人,他们在备桌上坐了一会之后,就分别被男女方家人发现,被请到前面去了。
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独占一桌,我开心地大笑,认真地听主婚人和证婚人的讲话,也有人来给我送喜糖和香烟。备桌的菜有些缩水,因为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吃,但也很丰富,开头我猛吃几分钟后,战斗力立刻就垮掉了。后来,我就离开婚宴大厅,到外面空旷的大院里溜达溜达,然后回房间睡觉了。
耦耘镇离洄河入海口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如果步行的话,则要大约一个小时。路是简易的河堤路,上面长满野草,这样的路虽然不怎么上档次,但很实用,哪怕下过大雨,路面也不会稀烂。
越接近洄河入海口,迎面扑来的海风越大,凉意也越来越浓,地面上的荒草也越旺盛。洄河河堤尽头面海的深草丛里停着一辆皮卡,起初我以为那是一辆被废弃的车,但当我从车旁走过时,驾驶室里突然有一男一女坐起来,吓了我一跳。惊慌中我没能看清他们的面貌和模样。我像做了错事一样赶紧从车旁走过去。待我走出二三十步以后,我听见身后有发动机的声音,回头一看,那辆皮卡缓缓地在堤上拐了个弯,开走了。我心里想,这里荒无人烟,一个人都没有,人家就是图这个清静的,没想到还是被人撞见,只得再换个地方。
我站在防浪堤上,居高临下看着无尽的洄河水翻滚入海,看了很久以后,我突然看见浊浪里还站着一个人。不仔细看,以为他是浊浪里的一块浪花,灰浊的颜色;仔细看时,才能看见那是一个人,穿一身泥灰色的胶皮衣,和浊浪是一个颜色。他站在齐胯深的水里,撒出渔网后,慢慢地往回拽,要很长时间才能把网拽回来。
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终于从海水里走上来,走到防浪堤上来了。原来是位健壮的中年男人,他的网里网着一条八九斤重的大鱼。他费力地提着渔网,我惊叫着走过去看那条鱼,他就把渔网放在深草丛里,让我看。
“我拍张照片可不可以?”
他点头后,我用手机给大鱼和他拍了照片。
“搞了一早上,就搞到这一条。”他一口当地腔。
“不搞了?”
“不搞了。”他说。
“是搞回家吃,还是搞到城里卖掉?”
“自然是搞到城里卖掉。”
“搞到城里卖掉,能卖多少钱?”
“一家老小,一天伙食费够了。”
“哦哦,那值得搞到城里卖掉。”
“那是自然的。”
说着,他转身去了那一大丛芦竹后面。
我以为他要去撒尿,心想,他还挺讲究,男人之间,转过身不就撒了。却没想到,他转身到芦竹丛后面,推出一辆简易版高架摩托车来,车上啥都没有,只有两个车轮,一个车头,一个汽油发动机,连车瓦车灯都没有。车后轮上系着一个大鱼篓,他把鱼放进去,把渔网捆到一起,扎在鱼篓上,向我摆摆手,骑着直冒烟的简易摩托走了。
河堤海边现在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洄河的淡水仍然一刻不停地翻滚入海。海风也从不减小,吹得我搂着臂膀,脸都有些木凉了。
在涨河对岸
那一年初冬,我到涨河和澡河交汇的涨河镇走亲戚。当晚的清炖鸭、泥鳅挂面和涨河小刀鱼真好吃!清炖鸭用的大白鸭,都是在涨河和澡河里扎猛子、捉小鱼、吃螺蛳长大的,肉质鲜美得不得了;在制作方法上,只有清炖最能体现出涨河大白鸭肥美不腻的品质。泥鳅挂面是涨河、澡河这一带的传统美食,泥鳅是涨河和澡河里的特产,又以澡河产的泥鳅最佳。这两条河里的泥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身材短小、身体浑圆、色泽清淡,这与涨河、澡河澄澈的水质有关,如果河水比较肥厚、混浊,长出来的泥鳅个头就大,色泽也会深暗许多。涨河澡河流域又盛产小麦,当地人以面食为主,因此把挂面和泥鳅结合起来,有荤有素,营养丰富,成为当地经久不衰的传统美食。
涨河小刀鱼盛产于涨河和澡河,但由于涨河河流较大,澡河水面较小,是涨河的支流,因此都用涨河小刀鱼来称呼涨河和澡河共同出产的小刀鱼。涨河小刀鱼的特点是长不大,最大的涨河小刀鱼长到半拃长,就不再长了,它们成群结队在涨河和澡河的浅水里、河岸边嬉游、觅食,它们喜欢见到人,如果有人到水边了,它们立刻会游过来,摇头摆尾,感觉如果它们不是鱼,而是陆地动物,它们马上就会被驯化跟人回家似的。涨河小刀鱼肉质香厚,煎炸了放在盘子里,热了冷了都好吃,没到吃饭的时间,肚子又饿了时,伸手到盘子里捏一只,放在嘴里慢慢嚼,醇香无比,在当地饭店里,客人刚到包厢坐下,服务员总会端上一小盘酥炸小刀鱼放在茶几案上,当作拌嘴的零食。
晚上吃得丰盛,见到许多新鲜的人物、听到许多新奇的故事,晚上又睡得好,第二天早晨醒来,头脑特别清醒。起来洗漱后,坐到院里的小方桌边吃两个现炸的糖糕,喝一碗用碱面子煮得稀烂的豇豆稀饭,就一碟雪里蕻肉丝小菜。吃饱喝足,太阳已经升到院里大枣树的枝丫上了,我跟亲戚打声招呼,说到河边遛遛,就离开亲戚家,心满意足地慢慢晃着,晃到镇外,晃到涨河与澡河交汇处的大桥下手的河坡上。那里面对南方的太阳,河坡上的草地半枯半鲜,干燥柔软,我不由就在草地上半躺下了。
从我半躺的地方,能十分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涨河镇的高低建筑,能清楚地看见对面河堤上的大路,能更清楚地看见右手的涨河大桥,能清楚地看见大桥那边进入涨河的澡河河口,还能更清楚地看见河坡下的涨河河水。
所有从镇里街道出来,经过对岸河堤大路,再经过涨河大桥远去的人、畜或车,都全程在我的视野里。初冬的太阳正面晒在我身上,晒得真暖和。我想,我这是在做纪录片吗?而且还是自然主义的。我的眼睛是镜头,我的大脑是存储器,它还能做一些必要的编辑工作。不过这样真的挺好的。难得能有这种走亲戚的机会,现在谁还会对走亲戚这么感兴趣?难得在初冬的阳光下这么心静。难得找到这么一个绝佳的位置和契合点。
有一个男人的头发先冒出来,脸又冒出来,脖子又冒出来,上身冒出来,下身冒出来,他全身都冒出来,是一位五十来岁的普通农民,走路显得很结实;他全身都到了涨河河堤大路上,然后他向他的左手拐,一步一步地,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像他的人生一样;他顺着河堤走两百米左右,再往他的右手拐,拐上涨河大桥,他一步一步走过涨河大桥,一直向南走,直到在大路边的一片夹竹桃后面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