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小说

最后的物理卷与无声的惊雷（第1页）

七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盛夏特有的毒辣与蛮横，透过考场窗户上那层薄薄的、沾着灰尘的窗帘，在被切割成规整方格的光斑里，无数尘埃像失去了方向的浮游生物，疯狂而徒劳地舞动着。空气里弥漫着旧桌椅的木头气味、印刷试卷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紧张和汗水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酸涩。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指尖冰凉，与窗外灼热的日光形成讽刺的对比。她低着头，视线死死地锁在桌角那张刚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物理试卷上。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宋体字，像一道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决书，即将为她为期两年的、与物理这门学科的艰难缠斗，画上一个或许是永久性的休止符。

她知道，这很可能，就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份物理试卷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进她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的却不是解脱的涟漪，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屈辱、不甘、以及一丝诡异留恋的汹涌暗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传导到耳膜，伴随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几乎要掩盖住监考老师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考场纪律的声响。

“考试时间，一百二十分钟。请同学们检查试卷是否完整，填写姓名、班级、准考证号……”

老师的聲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不真切。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细小的冰碴，刮擦着她的气管，一路凉到肺里。她拿起那支被手心冷汗浸得有些湿滑的黑色中性笔，笔杆上那个她平时很喜欢的小兔子挂饰，此刻也显得格外沉重。她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在姓名栏写下“林未雨”三个字。字迹有些歪斜，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目光扫过试卷上的题目。第一题，力学，受力分析。那些熟悉的方块字和符号，此刻在她眼中却像是来自异世界的密码，扭曲着，组合成一张张嘲讽的脸。她尝试着在脑海中构建那个光滑斜面和小木块的模型，可思绪却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纠缠不清，找不到线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那双带着殷切期望却又无比固执的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那些关于“理科才是正道”、“文科没出息”的论调，像紧箍咒一样，勒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着，写下几个已知条件，列出F=ma的公式。可是，下一步该是什么？摩擦力系数是多少？重力分解角度如何计算？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了一大团湿漉漉的棉花，阻滞了所有思考的路径。那种熟悉的、面对理科题目时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考场。同学们大多已经埋首疾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密而急促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一场无声的、激烈的战争。前排的周晓婉背脊挺得笔直，肩膀放松，握笔的姿势稳定而有力，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关乎分班的残酷考试，而是在完成一件早已了然于胸的作品。那种绝对的、建立在强大实力基础上的从容，像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林未雨的心。

然后，几乎是毫无缘由地，她的视线越过大半个教室，精准地、像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斜后方那个靠过道的位置上。

顾屿。

他微微侧着头，午后的阳光恰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影，鼻梁挺拔，下颌线清晰利落。他手里随意地转着笔，那支普通的中性笔在他修长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灵活地翻飞着，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近乎炫技般的优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专注地落在试卷上，但那专注里，没有林未雨般的挣扎和痛苦，只有一种沉浸在解题乐趣中的、纯粹的思索。仿佛那些令她头痛欲裂的难题，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智力游戏。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缩。

她想起了那个灯火通明的晚自习，那张写着“加油”的、被她珍藏起来的纸条。那两个字，曾经像微弱的火苗，短暂地温暖过她冰冷的心房。可此刻，在这残酷的、衡量天赋与努力的考场之上，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被现实这盆冷水，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只是隔着几排课桌。那是文科思维与理科天赋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是为物理而生的星辰，注定要在那片理性的夜空中闪耀；而她，或许只是眷恋文字温度的一只萤火虫，拼尽全力，也无法触及他所在的高度。

一种混合着自卑、失落和尖锐疼痛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飞快地低下头，生怕再多看一眼，那鲜明的对比会像一把钝刀，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也凌迟殆尽。

重新将注意力拉回试卷，她开始与那些题目进行又一轮徒劳的搏斗。选择题连蒙带猜，填空题绞尽脑汁，计算题……她看着最后那道综合了力学、电磁学的大题，题干长得像一篇小作文，各种条件错综复杂。她尝试着读题，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如同天书。她知道，按照周晓婉教她的方法，应该先分解过程，选取研究对象，分析受力，应用能量守恒或动量定理……步骤清晰，逻辑严密。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笔尖在“解”字后面停顿了许久，墨水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沮丧的蓝点。脑海里一片混沌，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她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催命的符咒，每一秒都在提醒她，这场战役，她注定一败涂地。

放弃吗？

就这样交上一份大片空白的试卷？

然后拿着那个惨不忍睹的分数，去面对父亲的震怒，去印证他“你不是学理科的料”的断言？

还是……再挣扎一下？为了那渺茫的、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阵极轻微的、几乎是幻觉般的咳嗽声，从斜后方传来。

声音很轻，短促，在寂静的考场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林未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幅度，将眼角的余光，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瞥去。

她看见，顾屿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目光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窗外的方向，一只手握成拳，虚掩在唇边，仿佛刚才那声咳嗽真的只是喉咙不适。然而，就在她目光投过去的那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几乎是电光火石般的，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