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言语。
没有表情。
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眼神交流。
但林未雨就是捕捉到了。捕捉到了那瞬间交汇时,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询问,一种笨拙的、属于他的方式的关注。仿佛在问:“你还好吗?”
这一眼,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轻,却在她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种被看到的窘迫,也是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悸动。他看到了她的挣扎,她的无助。在这个所有人都埋头于自己战场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她的困境。
一股莫名的、带着悲壮意味的勇气,突然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她不能就这样放弃。至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不堪一击。
她重新握紧了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再去试图解开那道她根本无法驾驭的压轴大题,而是转向那些她或许还能争取一下的中等难度题目。她回想着周晓婉划的重点,回忆着顾屿偶尔在讨论题目时提到过的思路,哪怕那些思路对她而言如同雾里看花。她开始像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在已知条件和公式定理之间,艰难地搭建着脆弱的桥梁。
过程依旧痛苦,思路依旧时常中断,像走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黑暗小径上,每一步都踩得鲜血淋漓。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了刚刚写下的字迹。她也顾不上擦,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在草稿纸上演算,推翻,再重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根稻草,细弱得可怜。
当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考场的寂静时,林未雨几乎是脱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椅背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她看着面前那张依旧有大片空白的物理试卷,特别是最后那道她连“解”字都没能写下的压轴题,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混合着失落与茫然的平静。她知道,结束了。她与物理的这场漫长而痛苦的拉锯战,终于以她的全面溃败,落下了帷幕。
监考老师开始从第一排收卷。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一场盛大葬礼的尾声。当老师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抽走她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试卷时,林未雨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她默默地收拾好笔袋,随着人流,机械地走出考场。走廊里瞬间充满了各种声音——对答案的激烈争论,考砸了的哀嚎,发挥出色的欢呼……所有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地传入她的耳中。她像一个游魂,穿过喧闹的人群,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在楼梯的拐角,光线有些昏暗。她毫无防备地,几乎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
她抬起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深邃的眼眸里。
是顾屿。
他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谁,周浩还没出来。他看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林未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询问,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懊恼或者别的什么。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随即是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难堪。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她飞快地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几乎是逃也似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混入楼下更加汹涌的人潮中,瞬间消失不见。
她一路跑下楼梯,冲出教学楼,盛夏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那股彻骨的寒意。她跑到教学楼后面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的流泪。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所有的委屈、压力、不甘和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决堤。
她知道,这张物理卷,不仅仅是一场考试的结束。它像一道分水岭,清晰地划开了她与顾屿可能拥有的、共同的未来。选择了文科,就意味着走上了一条与他截然不同的路。那个雨夜他递过来的伞,那个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那个晚自习传来的“加油”纸条……所有这些温暖的、朦胧的片段,或许都将随着这场考试的结束,被永远地封存在名为“回忆”的盒子里,蒙上青春的灰尘。
她输了。
输掉了这场与物理的战争。
也可能,输掉了刚刚萌芽、还来不及说出口的……某些可能性。
树上的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少女坐在树下,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肩膀在盛夏的炎热里,蜷缩成一道孤独而悲伤的剪影。
而她的青春,就在这泪水和阳光交织的午后,被这张最后的物理试卷,划下了一道深刻而疼痛的印记。远方的雷声隐隐传来,云港市的又一场雨,正在天际线上,无声地积聚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