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院的夜晚,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寂静。白日的喧嚣——推车的轮子声、匆忙的脚步声、断续的交谈声——如同退潮般消失,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走廊尽头偶尔响起的、极其轻微的开关门声,以及监测仪器那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像某种永恒不变的生命节拍器。
我被这过于规律的声响和潜意识里盘踞不去的惊悸搅扰,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有时是地牢冰冷的铁链和黑暗,有时是顾凛扭曲的脸和扬起的巴掌,有时又混杂着更久远的、绑架仓库里的狞笑和烧红的针尖……每一次从梦魇边缘挣扎着要醒来时,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惊跳一下,牵扯到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也让我更加清醒几分。
又一次从窒息般的梦魇中挣脱,我猛地睁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眼前是病房昏暗的天花板,只有墙角一盏夜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监测仪屏幕的幽光在墙壁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意识逐渐回笼。疼痛。无处不在的、熟悉的疼痛。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右手手背上传来的、稳定而温热的触感。
我极其缓慢地、小心地转过头,脖颈依旧僵硬疼痛,但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床边。
沈修坐在那张对他来说显然过于矮小的陪护椅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依旧保持着握住我手的姿势,另一只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低垂的额头。他睡着了。
不,或许不是睡着了。
夜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比白天看起来更加深刻,也更加疲惫。下巴上的胡茬似乎又浓密了一些,眼下的阴影浓得化不开。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蹙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嘴角微微下垂,那弧度里浸满了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痛苦。
而最让我心脏猛地一揪的是——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我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液体,正顺着他低垂的眼睫,缓缓滑落,无声地砸在他撑在额头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在哭。
无声地,在所有人都沉睡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守着伤痕累累的我,压抑地哭泣。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刚刚因为他在身边而获得的一点点脆弱安宁。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酸楚和自我怀疑。
哥……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这一身的伤,因为我这副被顾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因为我成了他的拖累和负担,让他如此痛苦,如此……伤心?
白天医生那些话,那些关于我身上伤痕与沈修哥生前记录“高度相似”的陈述,此刻又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我不是单纯地受伤了,我是被顾凛当成了一个可悲的复制品,一个承载沈修伤痛印记的容器。那些伤,那些病,都像是一个个屈辱的烙印,证明着我的“不像”与“被改造”。
而现在,真正的沈修回来了。他看着我这个浑身布满与他“相同”伤痕的弟弟,看着这个因为模仿他而受尽折磨、几乎精神崩溃的替身……他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是心痛?当然,他是我的哥哥,他会为我心痛。
但会不会……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膈应和……厌恶?
看着这些本该属于他的伤痕,以如此扭曲的方式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出现在他疼爱却也被迫“成为”他的弟弟身上……他会不会觉得,是我玷污了那些属于他的记忆?甚至……因为我这个“失败的作品”,而让他对顾凛的恨意之外,也对我产生了一丝……难以启齿的排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毒藤一样疯狂蔓延,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是了。一定是的。
他那么骄傲,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沈修生前,虽然身体不算顶好,有些旧伤小病,但他永远是阳光的,温暖的,像山巅的雪松。而现在,我却成了一个行走的、布满与他相同伤痕的、残破的仿制品。每一道疤,每一处病灶,都在提醒着他,也提醒着我,那段不堪的、被强行扭曲的过去。
他救了我,守着我,为我流泪。这是哥哥的责任和爱。可在这责任和爱之下,是不是也藏着深深的无奈、疲惫,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我这个“麻烦”和“复制品”的……疏离?
就像……看着一面被打碎后又拙劣黏合起来的镜子,映出的却是自己残缺变形的倒影。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比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更让我难以忍受。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床边的人。
沈修猛地抬起头,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眼中的朦胧和泪意迅速被警觉和关切取代。他迅速眨掉眼中残留的水光,俯身靠近我,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急迫:“小钰?怎么了?哪里疼?做噩梦了?”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我的额头,试探温度,眼神里是全然的担忧,找不到一丝一毫我臆想中的“厌恶”或“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