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租给私人的呗。”卖肉的说。
“你可知道是哪年租的?”放羊的说。
“那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卖肉的说。
“十一年了。”放羊的说。
“哪有十一年,顶多十年。”卖肉的说。
他们之间争论起来,没我的事了。
“俺说十一年就十一年,你叫俺大爷说。”放羊的说的大爷,应该是那位卖茶水早点的大爷。
“二子讲得对,”卖茶水的大爷说,“他天天在这放羊,你说他哪天不来?”大爷说的二子,指的是放羊的。
“那也就十年多几天的事。”卖肉的说。看样子他们天天在这抬杠。
“多几天也是多。”放羊的笑嘻嘻地说。
正晌午时,眼看着没有人经过了,这平常的半天也如常地过去了,他们三个男人都起了身,要各自回家了。他们把X形的木架、筢子和屁股下坐的土坯收进人字棚里。卖肉的把剩下的一小块猪肉和猪肝扔进油腻的竹篮里,哼着小曲往西边的大路上去了。放羊的甩着羊鞭,往草场里去赶他的羊了。我付了茶水和早点钱,卖茶水和早点的大爷把碗和瓷盆收拾收拾,把上衣往上披一披,往南边的小路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我。
“走的时候把土坯搁到棚子里,放外边下雨就淋散了。”
“大爷,放心呗,俺懂这个。”
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小刺槐树下的土坯上。我默默地坐着,眼睛盯着下面的无边际的草场。后来,我又把地图从双肩包里拿出来,仔细看着。放羊的早把他的羊赶得不知去向了。正午的阳光很热、很辣、很晃眼。我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随着阳光的移动,小小的树荫很快就遮不住我了,我就把土坯往树荫下挪一挪,过一会再挪一挪。我似乎都忘了我来干什么的了。我是来走这条河流的呀,而且按计划,今天应该走二十公里,走到这条河的入河口呀。但这又算得上一个事吗?就算我今天走不到河口,就算我现在回家,就算我从来就没在这条河边走过,那又怎么样?又有谁会知道或关心?与大千世界又有什么妨碍?可是,不过,这就是我的人生,是我喜欢的人生,这点自由我还是有的吧。
太阳已经有点往西偏了,我终于决定离开这里,继续前行了。我按照大爷的叮嘱,把屁股下坐着的土坯搬起来,放进人字棚里,然后四面张望一番,把双肩包在肩头背好,沿着河坡上的小路,继续往北走去。
下午阳光依然灿烂、晒人。从新桥那里开始,我不再多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持续地顺着河沿往前走,既不走得过快,因为那样无法持久,也不走得过慢,因为那样很容易懈怠,我保持一种巡航速度,走得既不过快,也不较慢。正像我前面说的,按照往常的规律,我在行走时的思维活跃程度,总是行走开始时非常活跃,两个小时后逐渐衰减,接下来进入一个稳定期,再往后就越来越少,直到思维消失,进入不动脑子的惯性思维阶段;我的身体也是这样,总是行走开始时浑身是劲,两个小时后略觉衰减,接下来进入一个疲乏期,或叫倦怠综合征时期,再往后越来越疲乏,坚持下去以后,进入一个惯性行走阶段,直到进入某个小镇,找到街头的某个小旅舍,或者到达了目的地。
河沿上的小路现在变得十分干燥,河岸边和原野上现在更没有人了,既没有种地的,也没有放羊的,也没有修路修桥的,也没有行走的,也没有闲散的。太阳已经偏西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我大概能在天要黑没黑的时候,到达沥河的河口,不过这是在一直不停下脚步的情况下才能完成的任务。我全神贯注地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实在,越来越有动力,也越来越有紧迫感。太阳愈来愈偏西了,和夏天的太阳不同,夏天的太阳偏西或降落时,气温不会大幅度下降,但秋天的太阳就不一样,秋天太阳偏西时,气温会急速下降,除非人在运动,不然就会有明显的凉意袭来。
我手边的河流在逐渐变宽,水流逐渐变得平缓,这是这条河快要到达自己的河口、流入另一条大河的标志和特征。我看见河岸的前方出现一片很大的村庄,那应该就是那个叫峡石嘴的村庄。村庄看起来很大,显得白花花的。村庄被一大片灰色的雾霭笼罩着。我很奇怪,不知道这座村庄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我加快脚步走进村庄。村庄里的响声很大。一辆接一辆重型卡车在村庄里缓慢地、歪歪倒倒地行驶着。村庄宽阔的村道被这些重型卡车轧得一个大坑接一个大坑。这些运送石粉的卡车驶过时带起的尘土封闭了村庄的道路和道路两边的房屋。这一辆重型卡车带起的尘土还未落下,另一辆重型卡车带起的尘土又笼罩了村庄,看这个样子,村庄至少在白天的12个小时里,是被大量粉尘笼罩着的。不过奇怪的是,道路两边人家门口,坐着一些老年人,他们看上去心态安详,手里要么剥着花生,要么摘着黄豆,要么说着话,要么安然地看着不断驶过的重型卡车。他们或许没有更好的去处吧,他们或许还要靠这些运送石粉的重型卡车生活,他们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
我加快脚步走出村庄。村庄以北不远处,大概也就两三公里远吧,就是沥河的入河口。太阳几乎落下去了。路边的野草被一层灰厚的粉尘盖住。我两手抓住双肩包的包带,开始用均匀的速度,向河口的方向小跑起来,我低下头的时候,能看见我的鞋已经变得灰白了。那些重型卡车在我身边的道路上行驶。我并不在意它们。它们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我在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
太阳就要隐没的时候,我终于站在沥河进入缠河入河口的河岸边了。这里不像一般的入河口那样,显出一种原荒的景象,这里现在是一个繁忙的石粉码头,各种重型卡车来回穿行,码头旁挤满了装运石粉的货船,码头上的大喇叭在不停地大喊大叫,指挥着带编号的货船进港、离港。附近几座标志性的峡石山几乎已经被炸平,山脚下粉尘滚滚,碎石机震耳欲聋的噪声仿佛永无止息。
我站在码头临水的水泥地上,望着沥水进入缠水的地方。阳光已经消失了,夜的大幕已经拉开了,码头上的巨灯已经亮了。我想,我今晚应该会住在这个粉尘飞扬的大村庄里了,如果这个大村庄还有旅店的话。如果这个村庄没有旅店,我会离开这个叫峡石嘴的村庄,向东偏南方向继续步行大约五公里,在当晚8时左右,到达一个叫缠河的小镇,因为那里是一个镇级行政机构的所在地,人员来往稍微多一些,所以那里一定会有哪怕是简陋一点的小旅馆。这些都是在今天的行走之前或行走之中就谋划好了的。
因为有已定的计划,我并不慌张,也不急着要走,只是站在码头上看河、看水、看船,感受随机而来的现状。粉尘和噪声对我好像没有什么影响。我觉得我很能随遇而安。我想,这是必须的,人生没必要挑挑拣拣,所有的生活都是好生活,不好的生活只是因为我们心情不好。
洄河:从源头到入海口
河流都是从山区或高地发源的,平原上的河流也是这样。平原上的河流大多发源于平原周边的山地和高地,少数发源于平原内部的低山或高地。发源于平原周边的山地和高地的河流,流域面积会比较广宽,发源于平原内部的河流,流域面积则会比较有限。
洄河就是发源于大平原边缘低山区的一条河,它有着河流典型的源头、上游、中游、下游和入海口等几大部分。五月,我们到洄河源头所在的南北溪镇去。南北溪是一个古朴的山区小镇,只有一条主街道,主街道其实就是穿镇而过的省道。街道两边是统一盖成的两层或三层商业门面楼,这些门面楼都是下店上宅的形式,即楼下的门面做店,楼上当住宅使用。楼下的店面有各地常见的饭店、理发店、百货店、家具店、杂货铺,更多的却是山货店、茶叶店和竹编店。山区盛产茶叶、山货和毛竹,因此周围群山里的山民,在不同的季节,要把不同的山货,运到建设在谷地小平原上的南北溪镇来出售,再把日常生产、生活需要的物品买回山里去。
洄河源头山区的农事是清晰的。在农作物方面,谷冲里逐级降低的梯田里,一年种植一季水稻;各种山间隙地则分时种植玉米、山芋、黄豆、蔬菜等。山区的大宗经济作物是茶叶、竹木和林果,茶叶的忙季在春末夏初,竹木和林果的忙季则在秋冬。
山区和平原的状态有很大不同。山区经济对人口的承载能力很有限,因此山区的人口总是很少的。在中国中东部地区,一个平原县的人口,最少也在100万,顶级的甚至接近200万;而一个山区县的人口,一般也只有三四十万,少的只有十几万。这种情况的出现,是由于平原相对于山区,能种出更多的粮食来,而山区看上去面积大,但绝大部分为山岭而不是农田,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在看不见的生物本能的调节下,山区人口的一般出生水平与土地能养活的人口之间,就总能保持一个大体的平衡。
河流与平原有直接、密切的关系。地球上的平原大多是河流冲积成的平原,少部分是侵蚀性的平原。由于人类的生物特性,人类必须逐水而居,因而河流带来人流,人流带来物质流,物质流带来交通流,交通流带来民族流,民族流带来生活流,生活流带来语言流,语言流带来信息流,信息流带来思想流,文明就是这样逐渐积累起来的。在河流中下游的堆积或冲积平原上,由于人口密集,交通便利,因此人们的交流沟通十分频密,合作的程度也更高,竞争也更激烈。这正是人口密度与文明程度成正比关系的道理。一般来说,人口密度越大,文明程度就越高,而人口密度越低,文明程度也就越低,这就是社会学界所谓文明不上山的理论。所以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文明可以沿地平线传播,但无法垂直传播,哪怕一两百米都不行。大致而言,与平原地区相比,山区的思想、创新、科技、信息水平总是较低的,或总是滞后的,当然,反过来说,这还是由山区人口密度低、交流不充分、竞争不激烈决定的。
洄河的源头在南北溪镇东南方五公里的蜈蚣岭上。出南北溪镇,北行数十米,右拐,很快就走出山乡的小镇,进山了。初夏时节,刚下过几场雨,山里到处都湿漉漉的。山路沿山谷往前,一边是山岭、山坡,另一边是大树和一条叫洄溪的溪流。由于山区的潮湿,溪旁的大树和巨石上,长满了厚长的苔藓,如果弓下身细细观察,除了大量的苔藓,还能在树缝里、石缝里,找到“肢节”如米粒般的石斛,这样的石斛又叫米斛,在山外是极其珍贵的饮品,但在当地,却寻常多见。
石斛正是要生长在这样几种独特的环境里的:一是山谷,山谷里湿暖;二是水旁,水旁润泽;三是石上,石上无涝渍;四是林下,林下阴湿。石斛的名字,大约就是由斛生石上这种特性而来的。原生态野生的石斛,都喜欢生长在山谷里、溪水边和树荫下的石头上,和苔藓、松树皮、湿润的石屑以及肾蕨等古老的孢子植物生活在一起,组成一个个小型的植物群落,千万年来,默默地,也是自在逍遥又不受打扰地生生灭灭着。我猜想,中国古代的有道之人,见到石斛的这种欢喜,不由也打内心里起了大欢喜,便就地为这种仙草起个名字,叫它石斛。
石斛的“斛”字,或许又是从石斛的形状来的。石斛各个肉质的“肢节”,和古代称量粮食的容器斛极其相似,当了地方官的儒生,喜欢进行社会干涉,下乡劝农或收取赋税时,在林下石上,见到仙草般的石斛,又不知道它姓甚名谁,只道它与收粮用的斛器酷肖,便为它命名石上之斛,简称石斛。米斛的“米”字,则必定是从米粒的形状来的,米斛肉质的“肢节”,像极了一粒粒饱满的米,山人砍柴耕作时,见到石斛,不知道如何称呼,便运用联想的手段,与常见的米粒类比,再为新发现的事物命名,叫它米斛。
山坡上有一些粉红色的映山红,正在大片大片地开放,映山红的旁边,有位山人正在挖竹笋。我们走近去看他挖。山里的土肥厚,腐殖质多,挖起来是轻松的。只见他先挖开竹笋周围的山土,又小心地把一棵叶子对生的小草拨到旁边,然后抡起长嘴锄,只一锄,就把嫩笋挖出来了。他放在旁边的布兜里,已经搁了几根大竹笋了。我们问他这要怎么吃,他说,这是要拿到南北溪卖掉的。我们问他能卖多少钱一斤,他说,在山里卖不上价的。我们又问卖不完咋办,他说,那就拿回家吃掉。我们问当天不吃不行吗,他说,当天不吃也得焯出来,不焯出来它连夜长,那就长老了。我们七嘴八舌地问竹笋烧什么最好吃,他说,烧有肥有瘦的五花肉最好吃。我们问为什么,他说,笋子刮油。我们听明白了,都说,怪不得山里没有胖子,原来油水都被笋子刮掉了。有个细心的问,刚才你挖竹笋,为啥把那棵野草往旁边拨一拨,像是怕碰到它的样子。他说,那是黄精,长大了是要当药材用的。我们都“噢”了一声,都听得明白了。
我们爬到当地叫落鹊岭的一道山脊上,洄溪的源头就在山脊最顶端的一些巨石缝里。原来落鹊岭是一道分水岭,从这些巨石缝里流出来的泉水,如果从东边的石缝流出,就东南流入东海了,如果从西边的石缝里流出,就先北再东,流入黄海了。当地人都告诉我们,从这些石缝里流出来的泉水,从来就没断过,曾经有生产矿泉水的商家,带着技术专家来化验过,这里的泉水富含人体需要的矿物质,不过人家把生产矿泉水的厂子,设在下面的清泉镇上去了,其实那里哪有什么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