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重新谋划下一步了。不仅是为了应对三皇子的追查,更是要平衡好苑内这骤然紧张的关系,以及……确保阿洙能撑过“蚀魂引”最初、也是最凶猛的三天反噬。
云青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未立刻落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隔壁那对相依为命的兄妹身上。
棋局,因这一子之变,已生波澜。
晨光熹微,穿透“澄心苑”上空那层未散的清濛光晕,变得朦胧而苍白,如同稀释了的牛乳,勉强驱散着庭院的黑暗,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小轩内,药味与安魂木的冷香交织,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阿洙躺在榻上,依旧昏迷不醒,只是眉心不再蹙得那般紧,呼吸也稍微匀长了些。沈泽坐在榻边,脸色比躺在床上的阿洙还要难看几分。他一只手紧紧握着妹妹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虚按在她额前寸许之地,掌心泛着极其微弱的、水波般的幽蓝光泽。
他在以自身本源的王族血脉之力,小心翼翼地引导、安抚着阿洙体内狂暴乱窜的潮汐之力,并试图抵御那“蚀魂引”对神魂的持续灼烧。这对他尚未痊愈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愈发苍白,按在胸口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压制着内腑因力量损耗而泛起的钝痛。
可他眼神里的执拗与痛惜,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轩门被轻轻推开,云青端着一個黑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刚煎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盖过了安魂木的冷香。
沈泽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一分,依旧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引导。他只是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拒人千里的冷意,又重了几分。
云青仿佛没有察觉,他将托盘放在榻边的矮几上。目光扫过沈泽微微颤抖的肩线和过于苍白的侧脸,又落在他虚按在阿洙额前、那泛着不惜损耗本源光芒的手上,眸色微沉。
“她体内力量暂且稳住,‘蚀魂引’需靠她自身意志与时间化解,外力过度介入,于她无益,于你损伤更甚。”云青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沈泽猛地收回手,那幽蓝光泽骤然熄灭。他霍然转头,眼底布满了血丝,像是积蓄了一夜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却又因极度的克制而显得更加骇人。
“无益?损伤?”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嘲讽,“云大人运筹帷幄,自然懂得权衡利弊,计算得失。可我沈泽的妹妹,不是用来计算代价的筹码!”
他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却依旧挺直脊背,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直直逼视着云青:“你早知道那书房是龙潭虎穴,早知道李琮身边有精通水灵追踪的高手!你却还是让她去了!只带着你那轻飘飘的一句‘只确认,不动手,不留痕’!”
云青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晨曦透过窗棂,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喜怒的玉雕。
他的沉默,在沈泽看来,更像是一种默认与冷酷。
沈泽胸口剧烈起伏,牵扯着内伤,一阵气血翻涌,他强忍着咽下喉头的腥甜,指着榻上昏迷的阿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看看她!云青!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确认’?这就是你所谓的‘不留痕’?那‘蚀魂引’算什么?!”
“若非她强行催动远超自身负荷的遁术,又急于传递信息,心神松懈了一瞬,未必会被李琮的指风扫中,种下此引。”云青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目光落在了那碗热气渐弱的汤药上,“当务之急,是让她服下这碗固本培元的汤药,稳住伤势,应对接下来三天的神魂反噬。”
他端起药碗,递向沈泽。
沈泽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看云青那副仿佛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冷静模样,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他没有去接那碗药,只是死死地盯着云青,一字一顿地问:“云青,我只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我妹妹,究竟算什么?一件好用便可、坏了便弃的工具?还是你棋盘上,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小轩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红泥小炉上银壶里将沸未沸的水声,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衬得这寂静更加压抑。
云青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晃动都无。他迎视着沈泽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深邃的眼底像是结了冰的寒潭,看不到底。
良久,就在沈泽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说出更冷酷的话语时,云青却微微偏开了视线,目光落回阿洙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是什么,不由我定论。”他顿了顿,复又抬起眼帘,看向沈泽,眼神锐利如初,“但眼下,她是唯一能确认‘镇海’计划核心、知晓‘碎星屿枢机’具体所指之人。她的生死,关系到的,不止是你们兄妹二人的仇恨,更是东南海域万千生灵存续的关键。”
他将药碗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不容置疑:“沈泽,你是她兄长,当知轻重。个人喜怒,暂且放下。”
沈泽浑身一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他看着云青,又低头看看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妹妹,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愤怒、不甘、痛惜、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无力感,最终都化为一声沉痛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碗已然温热的汤药。指尖在与云青手指接触的瞬间,感受到的是一片冰凉的坚定。
他不再看云青,转身坐回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阿洙,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用银匙舀起一勺药汁,仔细地吹温,再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喂入她口中。
云青站在原地,看着沈泽专注而温柔的侧影,看着药汁顺着阿洙苍白的唇角微微溢出一点,又被沈泽用袖口轻轻拭去。他负在身后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轩,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外,晨光已然大盛,却依旧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他知道,沈泽这一关,暂时是过了。但兄妹二人心中埋下的刺,却非一朝一夕可除。
而他自己……
云青抬眸,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清那隐藏在权力巅峰之下的汹涌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