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来了。
云港市的夏天,雨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声闷响,敲在教室窗户上,像不耐烦的手指在叩问。随即,雨势迅速扩大,汇成一片喧嚣的、连绵不绝的哗哗声,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要将所有的积郁和沉闷都倾泻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橡皮屑、汗水和过度使用的风油精混合的、属于考试的特殊气味。但这气味很快就被窗外涌入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润空气冲淡、取代。教室里乱哄哄的,桌椅挪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同学们或兴奋或沮丧地讨论着答案,收拾书包的声音噼里啪啦,交织成一曲混乱的、标志着一段时光终结的交响乐。
林未雨却像是被隔绝在了这片喧嚣之外。
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失去了灵魂的雕塑。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泪痕,将外面那个熟悉的世界扭曲、模糊,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的面前,摊开着那张刚刚发下来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物理试卷。那个鲜红的、用红笔狠狠划下的分数,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在试卷的右上角,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67。
一个甚至没有达到及格线的分数。一个将她所有关于理科的、微弱的幻想彻底击碎的数字。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视线仿佛要穿透纸张。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她能清晰地回忆起考场上的每一分挣扎,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电路图,那些冰冷无情、拒绝被她理解的公式,还有最后那道大片空白、连一个“解”字都无力写下的压轴题。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从记忆深处涌上,将她紧紧包裹,几乎窒息。
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她与物理这场漫长而痛苦的拉锯战,终于以她的全面溃败,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句号。这张试卷,就是她的投降书,是她向现实、向天赋、也向父亲那不容置疑的期望,举起的白旗。
“未雨!你发什么呆呢!”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伴随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草莓味洗发水的香气。沈墨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带着一身雨水的湿气,扑到了她的桌前。她显然刚从别的考场跑回来,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考后特有的、混杂着解脱和兴奋的光彩。
“快看看你的物理!”沈墨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目光落在林未雨那张摊开的试卷上。当看到那个刺眼的“67”时,她脸上兴奋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下,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飞快地扬起一个夸张的、带着安慰性质的笑容,“哎呀!没关系啦!这次物理是挺难的!我也没考好!你看我,才七十二!”她晃了晃自己手里那张分数同样不算好看的试卷,试图用这种“共沉沦”的方式来减轻林未雨的痛苦。
林未雨勉强扯了扯嘴角,想回应一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知道沈墨是好意,但这种刻意的安慰,此刻听在她耳中,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比,提醒着她与身边这些注定要走向理科道路的同学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对了对了!”沈墨似乎没有察觉到林未雨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看到顾屿了吗?我刚在走廊看见他,周浩正勾着他脖子对答案呢!我的天,他最后那道大题好像用了好几种方法,连老师都没讲过的那种!简直不是人!”
顾屿的名字,像一颗投入林未雨心湖的石子,虽然轻,却激起了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涟漪。那个在考场上给她无声鼓励的少年,那个在理科世界里如鱼得水、光芒万丈的天才。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云泥之别。那个雨夜他递过来的伞,那个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那个晚自习传来的“加油”纸条……所有那些温暖而朦胧的片段,在这残酷的分数面前,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破灭。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想象顾屿的物理分数。那一定是一个让她仰望都觉得刺眼的数字。
“嗯。”林未雨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她不想再讨论任何关于考试、关于分数、尤其是关于顾屿的话题。她只想一个人待着,让这冰冷的雨水和内心的绝望,将自己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生活委员抱着一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A4纸走进了教室。“同学们安静一下!文理分科意向表发下来了!大家仔细考虑,和家长商量好,明天早上统一交上来!”
那摞薄薄的纸张,此刻在所有人眼中,却重若千钧。它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即将把这一群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少年少女,引向两条截然不同、或许再无交集的人生道路。
一张空白的意向表被放到了林未雨的桌角。她看着那张纸,左手边是“文科”,右手边是“理科”。简单的两个选项,却像两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在她眼前旋转,仿佛要将她吞噬。
她下意识地伸手,将那张意向表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紧紧的小方块,死死地攥在手心。纸张坚硬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逃避。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同学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涌向走廊,涌入那片茫茫的雨幕之中。喧闹的人声、雨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林未雨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将那张被她攥得皱巴巴的物理试卷,胡乱塞进文件夹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耻辱和失败掩埋。她走到教学楼门口,望着门外那铺天盖地的雨帘,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把旧伞——那把,顾屿曾经在冬日雨夜里塞给她的伞。
伞面撑开,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隔绝了头顶喧嚣的雨声,也为她圈出了一小块暂时属于自己的、安静而孤独的天地。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冰凉的空气,迈步走进了雨幕之中。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力道大得惊人。地上的积水已经很深,每走一步,浑浊的雨水都会溅湿她的裤脚,冰冷的感觉顺着皮肤蔓延上来。街道上车辆拥堵,鸣笛声此起彼伏,行人匆匆,五颜六色的雨伞像蘑菇一样在雨中艰难地移动着。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变得焦躁、狼狈,失去了方向。
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校门口那棵巨大的、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默的香樟树下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腾出一只手,有些艰难地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果然是“爸爸”两个字。那两个字此刻看起来,像两道冰冷的催命符。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考完了?”父亲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冷硬,像一块砸过来的石头,“分数出来没有?物理考了多少?”